莲沼并蒂

 

东潘庄南,耿贵人墓。秦风汉瓦,荒草蔓坡。昔日莲池,尽成蒿林。不远处,高大的冢子隔着几处村落,默然对视千年。纵...





东潘庄南,耿贵人墓。

秦风汉瓦,荒草蔓坡。昔日莲池,尽成蒿林。

不远处,高大的冢子隔着几处村落,默然对视千年。

纵然曾心手相携,却如今各成对岸。

静水流深,寂寞如斯。

生死聚散中,阅尽浮世悲欢。

随着公元一世纪大门的徐徐开启,中国历史进入了大一统的东汉。汉明帝和汉章帝在位期间,东汉进入“明章之治”的全盛时期。到了汉章帝(公元57年-公元88年)后期,在国力强盛、四夷臣服的幕布之下,外戚与宦官两股势力登上历史舞台,云诡波谲的宫廷内斗开始上演。

汉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因皇后窦氏无子,汉章帝便立自己宠爱的宋贵人所生的儿子刘庆为太子,窦氏对此嫉妒难耐,诬陷宋贵人“挟邪媚道”,迫使汉章帝撤销刘庆太子封号,废为清河王,并利用宦官蔡伦逼死了宋贵人,年仅五岁的刘庆从此失去了储君的资格和母亲的呵护,过早地体验了人心的险恶和人世的辛酸,在繁华而冷漠的京城里苟延残喘。也就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建威大将军耿舒的孙女、汉明帝女隆虑公主的女儿耿姬下嫁刘庆,成为相濡以沫的妻子,与刘庆共同面对风雨侵袭,在时局变幻中一起寻找生存的空间。应该说,耿姬的到来,不仅温暖了刘庆那颗日渐冰冷的心,也让隐忍的刘庆在荆棘载途的前行中有了更多的耐心与毅力。章和二年(公元88年)二月,33岁的汉章帝驾崩,十岁的皇太子刘肇即位,由养母窦太后临朝执政。而刘肇不仅对窦太后利用其兄长窦宪专横不法、飞扬跋扈十分不满,反而对自己的异母哥哥刘庆格外亲近,入则共室,出则同车,形影不离,亲密异常,常常共议私事,两人成为政治上的同盟。为了摆脱外戚专权的局面,刘肇密令刘庆潜往哥哥刘伉处借取《外戚传》,从中研习除掉外戚的方法,又命刘庆向负责皇家园林的宦官郑众传话,抓紧准备事宜。在刘庆等人的帮助下,经过周密部署,年仅十四岁的汉和帝刘肇一举击败权倾朝野的窦氏集团。永元九年(公元97年),失去权力的窦太后忧郁而死。直到此时,刘庆才敢上书和帝,请求亲自为母亲祭扫坟墓。和帝批准,并命令相关部门按照规格提供祭祀用品。此时,距离宋贵人自杀已经十五年了。

因为刘庆在诛灭窦氏外戚势力过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刘肇赏赐清河王刘庆三百宫女,车马、钱帛、帷帐、珍宝和各种玩物不计其数。刘庆那颗曾经时刻不安的心终于得以有所安放,他在众多宫女中挑选了左大娥与左小娥为自己的姬妾。左氏姐妹本出自罪臣家庭,伯父左圣因妖言而被杀,家属被官府抄没,姐妹二人很小便进入掖庭做了宫女。成人后,姐妹俩都有才色。特别是左小娥通晓《史书》,喜爱辞赋,并因此得到了刘庆的格外宠爱。公元94年,左小娥为16岁的刘庆生下了长子刘祜,刘庆待左小娥更为优厚。在《后汉书》中,范晔曾用“幸爱极盛,姬妾莫比”说明刘庆与左小娥两人的恩爱程度,言语之间或有意或无意地点明了耿姬被冷落的处境。“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我们也可以想见,在寂寞空虚的王府里,出身显贵的耿姬一个人孤单地回忆并不遥远却恍如隔世的昨天,是否会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可是,作为东汉六大家族中的耿氏家族,三代为将的铁血基因同样也在她的血液里流动,如多年前奋不顾身地携手稍嫌软弱的刘庆,她依然保持着坚强与冷静。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不久之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左小娥丢下尚在襁褓中的刘祜,香消玉殒,无疾而终,和相继而去的姐姐左大娥一起葬到了京城。千般绮丽,万种风情,宛如挥手袖底风。她虽然拥有了刘庆一人几乎全部的感情,却没有能看到儿子登基称帝的无尚荣耀。在刘庆的感情岁月里,属于左小娥的虽然简短但却热烈的章节悄然翻过。

京城洛阳,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特别是宫廷内部,伴随着权力的予夺与利益的多寡,惊心动魄的宫闱秘史,尔虞我诈的恩怨情仇轮番上演,更似别样的江湖。

经过多年的历练,刘庆在复杂的人情与残酷的政治斗争中变的波澜不惊,他待人恭敬谦卑,行事谨小慎微,每次朝谒陵庙,经常是半夜起床,整齐装束,等待天明;他还约束自己的部属,不得与诸王车骑并驾齐驱。元兴元年(公元105年),27岁的和帝因病驾崩,刘庆悲痛欲绝,呕血数升,多次昏死过去。公元106年三月,在深宫里长大的刘庆远离了京都,到清河就国。因为殇帝刘隆登基时刚满百天,临朝听政的邓太后便让耿姬和12岁的儿子刘祜留在京城王府,以备不测。而耿姬也在这个时候表现出东汉耿氏家族所特有的责任担当,小心地看护着庶出的“儿子”,不让他受到丝毫的伤害。延平元年八月辛亥日(公元106年9月21日),仅做了220天皇帝的刘隆悄然离世, 邓太后急召刘祜入宫,刚满13岁的刘祜被立为嗣,成为东汉的第六位皇帝——汉安帝。而耿姬则功成身退,回到封国清河。此时的清河王刘庆在感慨之余,更多的则是喜悦与欣慰,背负了二十多年的废黜身份的十字架终于卸下,所有的屈辱与不甘都被洗刷一空,那颗时刻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放松,压抑的心情也得到释放。虽然就国的时间不长,清河国一切都没来得及整修,可是,王宫东南的五百多亩的莲池水域广阔、池水清莹,每值盛夏,天高风静,莲花亭亭,香气袭人,宛如人间仙境。于是,刘庆便常常与耿姬泛舟池上,在清净的池水中看花开并蒂,在清馨的荷香中听鸳鸯和鸣,彼时的艰难奋争都已是隔山隔水的记忆。也就在这片安静的莲池之上,刘庆与耿姬宛如人生初见,彼时彼刻,刘庆懂得了耿姬的坚韧与宽容,而耿姬也体验到了刘庆的善良与柔情。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在耿姬的青春记忆里,莲池泛舟的日子是最美好的时光,却也是走的最快的岁月。刘庆居深宫多年,年幼丧母,舅族失势,在后母的淫威下战战兢兢地活了十几年,期间的种种险恶使“庆多被病,或时不安”,而儿子刘祜的突即帝位仿佛在他的病灶上加了一把柴,经历了烈火烹油一般的惊喜之后,公元107年九月,年仅二十九岁的刘庆病重而亡,这位五岁即废黜太子之位的皇室贵胄生前虽然没有当上皇帝,其三位子嗣却仿佛是作为一种补偿,都登上了帝位——公元106年,刘庆的儿子刘祜即位,为汉安帝;公元125年,刘庆的孙子刘保即位,为汉顺帝;公元144年,刘庆的曾孙刘炳即位,为汉冲帝。邓太后对于刘庆的死亡也感到十分悲痛和惋惜,不仅为他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遣司空持节与宗正奉吊祭;又使长乐谒者仆射、中谒者二人副护丧事;赐龙旗九旒,虎贲百人,仪比东海恭王),而且还将刘庆所宠爱的后妃左小娥的遗体迁到清河,与刘庆合葬在一起。在巨大的封土之下的另一个世界,刘庆与左小娥朝暮相处,日夜厮守,再无分离。目睹了刘庆葬礼全过程的耿姬五味杂陈,最亲爱的人已离她而去,当世滔滔,谁可相依?经历了纷纷扰扰,终于看到了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可是,即便是刘庆的正妻,这一切都和自己又有多少关系?

建光元年(公元121),邓太后薨,安帝开始亲政,追尊父亲清河王为孝德皇,孝德皇陵尊曰甘陵,建庙曰昭庙,置令、丞,设兵、车周卫。追尊生母左姬为孝德皇后,尊其依然健在的嫡母耿姬为甘陵大贵人。在此后的岁月中,除了汉安帝曾委派乳母前来省视之外,耿姬居守清河,与汉朝宫室似乎再也没有多少纠葛来往。很多时候,耿姬会离开寂寞的王宫,带着三两宫女,于莲池之上静看云淡风轻,花开花落,在薄情的世界里简单地活着。朝朝暮暮,岁岁年年。在莲池的两岸,看着青春缓缓地流逝,耿姬走到了最后的时光,病死在甘陵。

《诗经·王风》有云:“榖则异室,死则同穴”。早在两周时,人们便用合葬的形式来表达对爱情生死相守的忠贞,到了儒家文化成为正统的汉代,夫妻合葬更是成为维护纲常秩序的礼仪规范。可是,耿姬并没有和刘庆葬在巨大而荣耀的冢子,却把自己孤独地葬在了莲池的南岸,个中意味,恐怕只有耿姬一人自知。

一样花开一千年,几回知君到人间。

从东汉以降直至明清的千年岁月里,政治风云变幻,朝代兴亡更替,多少亭榭楼台、池沼宫苑在烟雨中倾颓圮废,化为不毛之地的旷野荒原。而曾经见证了刘庆和耿姬相依相伴的那片汉代莲池却依然荷叶田田、碧波荡漾,特别是每遇夏季,莲花满池,清香四溢,成为当地一大奇观,吸引了众多文人墨客观莲赏荷,从中追思刘庆与耿姬的传奇人生,感怀命运无常的红尘作弄。特别是到了明清时期,聚首莲池、吟诗作赋俨然成为文人雅好,“莲沼并蒂”也被正式列入了著名的“清河八景”。

王宫,意味着秩序与等级。在森严的宫殿里,每个人都要带上面具,掩藏起自己的真心,按照自己的角色进行扮演。而在后花园内,脱下制服的君王妃嫔们则可以放下身心,在杏花微雨中轻松呼吸,体验淡然而恬静的世俗生活。因此,很多学者往往将皇家宫苑作为了解帝王将相和后宫嫔妃精神家园的通道,从这里去还原他们鲜活而丰满的真实自我。同样,在众多史书中,关于耿姬的叙述都是惜墨如金,只有在一些描写她在莲池泛舟的诗歌流传下来,才使我们能够穿越岁月风雨,触手可及地去感受一个清河王室女子的情感世界与诗意灵魂。明朝诗人管昌在《莲花池》一诗中写道:“一代高冢御河滨,故老相传耿贵人。千载淑魂应有意,月明处处现前身。”而清朝诗人杨尔昌则用一首简单的五言绝句来表达对刘庆与耿姬爱情生活的赞美:“花红真别样,采莲泛蚱蜢。宛转沿大堤,绿波照双影。”在咸丰举人刘步岭的笔下,古老的莲花池异常美丽,争妍竞秀的莲花一眼望不到边,仿佛是六月西湖的美景。香气熏透了和风,红色染透了太阳,满池都是并蒂的莲花。竞渡的小船在花丛里穿梭,结伴的鸳鸯依傍在水边甜蜜地入睡。连理枝头谁能和它们相比,天上的玉兔和水里的月亮一般圆润。清代杨一峰的诗人游历至此,看到万顷荷塘,鲜花争艳,舢板游荡 ,歌声飘荡,鹭鸥戏水,如此美景令诗人诗兴大发,长诗当歌,用充满感情的文字表达了莲花池所具有的浓重诗意:“遥闻歌声识采莲,十里新荷叶田田。攀花队里飘香袂,曾传宫娥晚放船。莲乘太乙说仙家,香风也动鬓边鸦。荷花映日真别漾,满沼现出吉祥花。花花相对纷无数,双蝶穿花寻香去。偶尔莲动惊蝶飞,一棹撑入花深处。人在花中语亦香,漫说荷花似六郎。无边花光摇双影,花县恍如到河阳。花开花落为游女,尽日问花花不语。镜里只合鸳鸯眠,双双聊做翡翠侣。白羽摇处满清渠,晚来纳凉客停车。荷盘走珠浑无定,游人纷纷看戏鱼。烟云过眼须臾变,当年韵事忽不见。红衣落处翠盖擎,千载游子独垂羡。横塘灯火望已非,隔浦歌声听亦稀。云间月出开烟树,惟见沙明白鹭飞。”诗情宛转,令人潸然。

“谁执笔记情成卷,只空忆此去经年。”古老的前尘旧事早已成空,唯余多情文人留下的几行文字、两篇诗稿。正如著名台湾诗人席慕容所说:“无论我曾经怎样固执地等待过你,也只能给你留下一本,薄薄的、薄薄的诗集。”

所有的往事,没有结局,只有无尽的追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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