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女*(三)

 

蓝黎扭过头去,可以看见阿姨那幸福的面容,大而温柔却半老的眼睛,能让人感到温暖,额前微微卷曲的头发,一点也让人看不出寂寞,她的寂寞却因此而更令人感到深刻,从而感叹。...

*渔女*(一)
*渔女*(二)
这是一家四口一起庆祝的第一个新年。
蓝黎十岁,哥哥十二岁。

田萝早早地带着蓝黎去远一些的大市场买些糖果、煎堆、油角、瓜子、花生、鸡仔饼之类的东西,街市花花绿绿。平日里蓝黎不敢多向田萝要求买什么,可是在这个日子里的愿望就像获得了无限的赦免。

“阿宪我们买朱古力吧。”

“拿吧,黑的白的都拿一盒,以前阿宪也喜欢吃。”

“阿宪我们买那个杯子装的果冻吧”

“好啊,这糖果好得意,不过只准拿白色的噢。”

“阿宪我想要那个红色的纸灯笼可以吗?”

“可以呀,我们到街口再挑,那里的灯笼多。”

蓝黎抱着手上欢欢喜喜地提着大袋大袋的年货,重量让她小小的身躯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田萝看她提得欢喜就让她继续提着,不去打断她拥抱战利品的快乐。

“阿宪好好。”

“买东西才说阿宪好啊。”

“哎呀不是,是一直阿宪都好好。以后我赚钱也要给阿宪买好多好多的东西。”

一只手就搭在蓝黎小小的后脑勺,温暖又大方。
离家越来越近,蓝黎欢乐的心情随之冷淡下来。因为有太多太多次,她和阿宪用心营造起来的快乐在这道家门后止住了。

田萝轻轻地用钥匙旋开了门,蓝黎却发现这个她应该叫阿节(爸)的渔民眼里带着愤怒的眼泪。蓝黎走进家中那个唯一的小房间,发现赤阳还在蒙头大睡。

田萝回到了她自己的哑里,眼里没有一点惊奇的目光,习惯地把食物提到厨房,扶了扶耳上的助听器。

“我们一家人齐齐整整过好一个年不行啊!”坐在沙发正中央的渔民忽然大喊,手边的一双红联跌落下来。有太多的声音,田萝是可以凭借自己先天的优势听而不闻的。渔民的重量深深地陷在破旧的沙发里,沙发的凹陷程度简直跟坐在地上成为同一高度了。

田萝在自己安全的聋里,赤阳在不管不顾的睡眠里。蓝黎第一次那么长久地在角落里偷望着沙发上的阿节,看着他鼻孔里被自己泪水浇熄的怒火,看着他就像这张干瘪下榻的沙发一般无精打采,坐在家的正中央,摇摇欲坠。蓝黎第一次从渔民的失落里,发现他落空的父爱。

蓝黎不知为何地,走到赤阳的床边敲了敲,她知道这个家中,能把赤阳从懒觉中叫醒的只有她了。

赤阳起床走向饭桌,一言不吭,拿起筷子就扒饭,田萝刚刚端上的热菜被不由分说地翻乱了。蓝黎看看饭桌上赤阳一人吃得理所应当的背影,再看看那张凹陷的大沙发。她忽然地向着渔民的方向说了一声:“节,来吃饭,新的一年了。”她很少说出阿节两个字,也很少说得如此自然。

渔民抬起头,目光和蓝黎一起望向赤阳饭桌上的背影,好久好久。
处处都是白衬衫和自行车的仲夏,有一个十四岁的蓝黎。 在一个阳光醉人的早晨,田萝早早出门到工厂上班,带上依旧有小黑板的斜挎包,关门声很轻很轻的回音荡漾到了蓝黎的睡眠里。蓝黎跳下床跑了出去,游荡在海滨工厂附近的大街上。

“小姑娘,你是田萝那个总是大口大口喝黄鳝粥的小姑娘吗?”

蓝黎回头看,小铺子中一位五十出头的女主人正跟她说话,于是点点头。

“放假了吧,我是从前在楼下卖黄鳝的阿姨,那时候你妈妈可宝贝你了,每每来总说你吃粥时如何可爱,大口大口的,如何讨人欢喜,我卖了那么久的黄鳝,可惜那时候没有真的见到你吃粥的模样,相信真的是可爱。”

“嗯嗯?”蓝黎也笑笑。见女主人的头发梳成了一丝不苟的发髻,几根新生的短白发不配合地从头顶散出,融在金色的斜阳里。

“等妈妈吗?来阿姨这里坐坐吧。阿姨门后有些书,你可以拿去看看。”

蓝黎一动不动地听着阿姨说话,目光完全被她脸庞那柔和的轮廓吸引着。蓝黎在田萝那儿听说过黄鳝阿姨的故事,她独自一人生活了几十年,蓝黎不知道”阶级不好“是什么意思,蓝黎只是想着,黄鳝阿姨的一双老去的大眼睛,那么可亲。
“阿姨,这是您过去的琴。”蓝黎双手垂下地z站在大绒布前,诚挚的目光就像想喝水的小牛犊。厚重的黑绒布把钢琴连同琴凳严实地封锁着,对外部世界显得那么抗拒,不容打扰,只有钢琴优雅的轮廓还在布上起起伏伏。

“对呀是很久以前,我打开给你看看吧。”

厚重黑绒布被黄鳝阿姨拉倒在地上,钢琴一尘不染的被完整呈现出来。135135135135135135135,从女店主手上奏出的琴音左到右变得越来越明亮。蓝黎扶正了琴椅好让黄鳝阿姨坐下。

钢琴苏醒将旋律娓娓道来。像一个长长的故事,故事总是在清晨,故事的开头总是船夫扬帆出海,为什么是帆船?帆船慢悠悠的,驶得进梦,不是巨轮的马达,那样轰烈地搅碎所有童话。她站在风里,她站在雨中,她一动不动,她静静地目送着帆船出发,帆船上有她依依不舍的人家。风声轻,天色淡,船帆张成洁白翼羽,水波层层奔赴路途,海的韵律深潜如鱼,她的双眼染了泪雾。

她转身,她踟蹰,她的每一步都是乐章里一声余音未了的符。乐章里每节的最后一个音,轻得像阵叹息。

重逢好似一场梦。
黄鳝阿姨向琴键虔诚地坦白着,她右手残缺的一段尾指。那双手,从前卖过黄鳝的那手,已经变得如同一双湿润的腐竹,没有人察觉出它们的残缺,也不会有人知道,它们能弹出那么美妙的曲子。

“阿姨好好听。”蓝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不小心从嘴里跌落的,天然而诚恳。

”从前听过吗?是《渔光曲》。“

女店主想为蓝黎写出谱子,却实在想不起谱子上是如何写的,所有的曲子都变成了双手运动的惯性,只有在钢琴上才能把它们复原出来。

女店主牵起蓝黎空落落的一双手,把它们安置在琴键上。在另一段空白的琴键上一个音一个音地敲着15.25.532  326.216.5.,是一束渔光。

“右手高音,左手低音,左手右手一唱一和,互相呼应,就有个伴。等你熟悉了,它们还可以互相串串门。”

蓝黎低头看看自己的一双手,右手小心翼翼地敲出一个音,左手再回应一个音,她像一个局外人那样专注地观赏着它们之间轻声的话语。脸上流淌出为新奇事物喜悦的笑。
漫长的暑假里,蓝黎和黄鳝阿姨成为了一对忘年交,田萝上班的时候,她就跟着一同出门来到阿姨的家,为她拂去书柜上厚厚的灰尘,为她重新念起多年没有翻开的诗篇,在她门前的空花坛种上五彩的凤仙花,沉寂已久的钢琴因为这个小姑娘的到来变得。蓝黎完整的一双手,同样地把尾音弹得很轻很轻。

练琴不安分时,蓝黎扭过头去,就可以看见阿姨那幸福的面容,大而温柔却半老的眼睛,能让人感到温暖,额前微微卷曲的头发,一点也让人看不出寂寞,她的寂寞却因此而更令人感到深刻,从而感叹。这感叹是外人的,从来与阿姨自己无关。

“节奏不对噢,要把心放得很平,然后跟着自己的脉搏数拍子。”

“因为能弹琴,心脏一开心就不会跳了。”

“最右边的脚踏板可以让琴声变得润一些,踩上去可以多一层水的声音。”

“背后一定有一只大水缸。”蓝黎笑。

“谁说的,有两只。”阿姨也笑。

“我妈妈也生了两个孩子么?”蓝黎问。

“你妈妈那时喜欢来我这儿买黄鳝为你煲粥。”

纸上原本死寂的黑白乐谱复活在了琴声里,每一次的练习,蓝黎都习惯了倾听音符间的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就像用双手挖掘着作曲家一段段深埋其中的往事,每一次的跌宕低回那么婉转动人,每一遭的浮沉漂泊如此轻妙自然,没有一丝对人世的暴戾,没有一丝对生活的怨气,在音乐里,连哀愁也是温暖的。



渐渐地,在阿姨的店铺里,蓝黎开始对音乐痴迷。

在这之前,蓝黎从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事物,能这样长久地与人的内心一唱一和,它能回应你所有的心情,用美妙的乐音,却又分外安静。

阿姨的小店铺有多美好,阿姨对蓝黎有多喜欢,蓝黎始终不能逃避自己的家。

渔民与赤阳那种对身边的人与生俱来的怨恨让蓝黎从小到大都分外害怕,她还没长大到,可以在这个家保护自己的妈妈。

赤阳的目光投在谁脸上都是一种质问。他的嘴一开口说话时便长得歪,上唇撇向一边。沉默寡言的他咀嚼起来的面目就像一场咆哮。他的所有愤怒都是内敛的,不如渔民那样容易爆发,这是世上更可怕的一种愤怒。蓝黎很小就害怕看见阿虾(哥)在饭桌上的脸庞,于是她吃饭时总是把头埋得很低。

这种疏离是天然成型的,直到她有一天发现赤阳会抱起收音机偷偷地听钢琴曲,直到她在他的草稿里也看见了笨拙的蓝天碧海的画,直到她听说起这个家中的另一个孩子,童年时也带着一只会流泪的眼睛,蓝黎渐渐地成长,开始明白这是亲人,他曾那么隐蔽地渴望过亲情,这足以让她放下戒心。

第二年的暑假,珠三角招民工,蓝黎没有再去黄鳝阿姨那里,她拿着一叠广告报纸找赤阳。

“我们一起去,给阿宪买一双助听器吧,一人一只。”

“我满了年龄,你又不行。”赤阳耸耸肩。

“可以的,当初阿宪给我上户口的时候记的是和你一样的生日,她选什么数字都是你的生日,阿宪的助听器用了十多年,失灵很久了。”

“那去吧。给阿宪买助听器。”赤阳的脸色依然淡漠。

“不要告诉我们的阿宪噢,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她从不为我开心。”赤阳欲语还休地咽下后面的话。
“去吧,我不知道深圳在什么地方,我知道我们一起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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