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歌（下）
”你相不相信 ，天上的星星是爸爸的眼睛。虽然相隔遥远，可是永远都在我们身边。“...
“孤儿院大大的房间，阳光透过粉红色的窗帘斜下来，白色的墙被染粉，许许多多彩纸鱼，扁平着摊在地上。我从被禁止触碰的柜子中拿出没有针头的输液器，为一只纸鱼输液，等待着它充满液体，复活以后游在空气中的样子。”
“门外忽隐忽现着脚步声让我一再屏息，我不能让人们发现我与纸鱼对视的眼睛，那是一种贪玩又担心挨骂的心情。” “人生严峻的感觉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六）
游乐场外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医院里每一个人都穿上厚厚的天蓝色塑料防护衣，带着大大的口罩，露出惶恐的眼睛。
成群的动物因为瘟疫被不由分说地赶走，埋进深不见底的泥土里。
曾经为人们带来慰藉的游乐场变得越来越冷清。
大街上的人们总是匆匆地走着，不言不语，带着恐惧。
电视里每天播放着死去的人，世上又多了一些不完整的家庭。
长大了的孤女每一天都打开电视机，看看逝去的人的姓名，还有一双双惶恐的眼睛。一支支秀美磅礴的名字凝聚着他们出生时亲人美好的祝愿。如今他们在瘟疫中离开，连同着名字沉入一个永远黑暗的地方。
游乐场里唯一一头没有被带走的熊是小孤女在大瘟疫里的朋友，它脖子上印着深刻的链痕，只有在画里它是自由的。
直到有一天，潮湿被烈日蒸发开去。 游乐场的地板沾满死去的青苔，踩上去一阵酥脆声响。她把青苔铲起来，碾成粉，染绿，画进不朽的画里。
直到有一天，大瘟疫过去。人们开始相互寻找，倾诉，安静地庆祝劫后余生，在大街上小心翼翼地说话，带着沉重欣慰的语气。
“大瘟疫过去了，可是亲爱的小圆桌伙伴，你又在世界上的哪一个角落？”
“当我关上灯，回到了自己的黑暗里，疲惫会褪去，思念会涌上来。我永远是游乐场里跟在你身后的小女孩，在你的眼睛里我总能看见空难离开的爸爸妈妈。瘟疫过后我的画笔好像枯竭了，再也不能为悲伤的游人画出欢欣的色彩，成为孤儿的孩子成群的被带入游乐场，我为他们画着可爱的小像，却失去了给予安慰的能力。”
“那种被恶意紧紧包围的恐惧有时会跑出来，让我突然间不知所措地埋头呼喊，噩梦里每一个挣扎的姿势，都是童年不快乐的累积。”
“今晚又是满天星星，可是来不及画下天就亮了。星星飞机和路灯聚在一起时天空会特别热闹，我终于明白了安徒生为什么给老路灯写下童话。所有的路灯都那么悄无声息，好不容易打了瞌睡又被我这个路人惊醒。很久以前孤儿院里的小女孩会跑上二楼，在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陪童话里的老路灯说一晚上话。现在路灯有没有遇见新的孩子呢？也许我不应该把它看得悲凉，你看，它的眼眶里永远没有黑暗的角落，夜路上处处是它橙黄色的和蔼目光。“
“然后你就这样出现，透过重重叠叠的人群，我在一瞬间认出你童年的眼睛，像叶子上一颗虫洞后的风景。”
“ 你很自然地沿着我的视线走来。”
“你说你后来成为化学家。 “
“你说你永远记得一个在半夜溜出来荡秋千小女孩，在白天她没有机会触碰的秋千上，和夜空里的飞机聊很久的天……“
“你说我是孤儿院里笑容最灿烂的小孩。“
“眼泪是我身体里最不能裸露的一部分，可是我忽然哭了出来。在眼泪里看着你手足无措不知道说错了什么的样子。”
我听见你心脏跳动的声音，然后画出一片潮汐。
“ 我真的很想念你。”
“我在这里呀。”
“ 你在这里我也想。”
（七）
“ 我看见你家三十三层楼上的小窗，一格一格地散着日光，然后看着夜晚如何把空气渐渐染蓝，又如何像潮汐退去般渐渐黯淡。”
“ 我留下一抹蓝，在你年少时苍白的化学书上。”
“我努力藏起与生俱来的痴愚，把依恋稀释给云雨，海洋，树丛和月光。或许淡些便会长久一些，于是这个世界处处都有了你的影子。”
“我很想猜出你年老时的样子，这是在游乐场为他人画像时常玩的游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猜不出来。”
煮好的清水豆腐端上来，带着温度，完整地在盘子中微微颤动。屋子里渐渐有了人间烟火。还有了一个摇篮，一个出生的孩子。
有一天这个屋子四处会散落着玩具。
有一天这个屋子的墙上会布满涂鸦。
“你会陪他玩，陪他写字，然后有一天告诉他我们在孤儿院里的故事。”
这是不是一个很圆满的故事，故事里的孤儿重逢，在喧嚣的世界里，有了一个温暖的小家。
可是真正永远的圆满
不是这样的……
（八）
有一天，实验室的爆炸了。
在研究院的大门，一群拦路的人为化学家画画的妻子解释……
“你知道，丁基锂……你知道……高压反应墙里……中午发生了聚爆……实验室的玻璃已经完全碎成颗粒……中午刚好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什么是聚爆，不想知道什么叫丁基锂……”
“
他
现在在哪里？”
“已经没了。”（九）
家里那位五岁儿子湿润的眼睛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画，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妈妈哭泣他也会哭泣，泪眼里带着没有负担的天真。
想一个人呆着的愿望是如此强烈，她不要任何人来安慰，不要任何人来否定她的痛苦。没有人靠近得了她，画画是徒劳的，睡眠是徒劳的，她遇到事情再不能问他怎么办了……
暴风雨总会来，窗外巨大的乌云快要把城市淹没，可是把窗帘拉得紧紧的，这里依然是她温暖的小家，视而不见便会有一种仍然天晴的错觉。会不会除了化学家永远回不来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可不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有时她顺着孩子的背影望去，从耳廓再到鼻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 。
她看见生命依然在静静的奔涌，静静地燃烧，潸然泪下。
父亲的影子在房间中渐渐淡去，母亲似乎永远在画一幅隐形的画。窗外常常传来碎水晶声，一种带着光的声音。这个孩子总担心有什么真的破碎，像父亲那样永远回不来，可是一抬头风铃仍是完整的样子，那破碎的声音从哪里来呢？
是和父亲一样被时间打碎的风。
孩子十分怀念一个早晨，妈妈坐在床头，说有两只很美丽的小鸟在阳台下了带着花纹的小蛋，送给最可爱的小朋友当早餐。他坚持说不能吃掉，要还给好心的小鸟。
如今这样为他精心编织的谎言不会再有了。
她会责怪数学不及格的儿子，不像他的父亲儿时一样优秀。
她会忽略这个小家伙的情绪，她甚至不知道儿子和她一样，是个笑容永远灿烂的小孩，生来就讨人欢喜。
妈妈开始把自己关起来， 没日没夜地画画，画窗外的云层， 画离群的飞鸟，画一大片一大片把人吞没的黑夜，画人海里一双双飘忽不定的眼睛。
她不再端出白玉般的清水豆腐，不再在孩子耳边念美丽的诗。
时间凝固在堕落里……
（十）
有一天这个孩子也突然消失。
儿子画下了许多画，可是疏于关心的妈妈之前从未发现过。
她的画总是悲凉的冷色，儿子的画却是暖色的。爸爸活着的时候用爱给这个孩子心里留下很多美好的东西。儿子的每一幅画都是美满的风景，爸爸妈妈都在……
这个数学不好的孩子，原来生来是会画画的。
她揭开晾晒的油画的时候，发现自己画的孤雁旁边多了一只小雁。
她开始觉得自己拥有的是那么多，从一个孤孤单单的小孩，到找到了自己挚爱的画画，到找到了自己挚爱的丈夫，从无亲无故到有了一个这么可爱的小亲人……像一支船终于靠了岸。
原来她从来不是一无所有。她曾用心收集过这个世界上太多美好的事情。
寻找孩子的时间里她渐渐清醒过来。
像从前那样去抱回一筐蔬菜，冷寂的家中重新有了人间烟火。
像鸟编织稻巢，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认真把头发缠绕成一只柔软的窝了。
她把西瓜子整齐地填入泥土，看着椭圆形的小叶子如何长成五瓣的小爪子。
她还是游乐场里那个可以把快乐带给游人的马良。
她开始害怕，化学家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影子都完全消失……
一种与血缘紧紧交缠的牵挂汹涌而来，如今这个小家伙跑去了哪里？
（十一）
大夏天的孤儿院，天花板上三叶的吊扇，地上来去的苍蝇，青砖，
中午时分的剁菜声，夜里成片的蛙声，村子里老妇呼朋声，无一不让从这里离开的孩子感到亲切。
她觉得吊扇是童年里最美好的一个存在了，所有的闷热都可以赶走。
她真的在家真的装了一个三叶吊扇，那时转起来会把她摇篮里的孩子看醉。
芒果树下有一个孩子，像极了化学家，他手中拿着父亲的手表，一圈一圈地把时间往回旋转，他说只要把时间拧到父亲还没有出事那天 ，妈妈就会好起来。
她忽然在儿子湿润的眼睛里读出了这个小家伙对她巨大的爱与依恋。她曾把这份爱与依恋当成一份礼物送给化学家，现在 这个孩子把这份礼物那么微妙地捧回来了。
时间一如既往地往前流动，父亲没有回来，可是妈妈真的好起来了。
她抱起了儿子，这个小家伙还是那么喜欢玩妈妈的耳朵。
她绕开那些悲伤的事情，静静地享受着这个小亲人带来的温暖，直到他玩累的一瞬间在柔软的小熊肚皮上睡着，满足得连呼吸都带着奶香。
“孩子你看，我们的指间有一样的隙缝，是因为活着的时候要把手舒展开，去抚摸每一样流经身旁的事物，用柔软的指腹。没有什么应该去紧握和挽留……”
“游乐场里看手相的老人说我会和相爱的人白头偕老的。我曾经不在意，笑过便忘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你离开以后，摊开右手时，每一分每一秒，都越来越相信。“
“童年时我总是看天上的飞机和云，寻找着空难离开的父母的痕迹。“
可是能好好活着已经多么值得去感激，所以每一分每一秒都应该珍惜，不能任悲伤把生命消耗殆尽。
去世的人从未真正的离开我们，只要活着的人心里有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消失。
”你相不相信 ，天上的星星是爸爸的眼睛。虽然相隔遥远，可是永远都在我们身边。“
“嗯，我相信。”
(End）
写字的人在这里：
每一次我游走在大街上，采撷着来来往往的人和事，再炖成一锅字粥，期待它的味道和样子。
周国平说，每个人都是世上的孤儿，原本无名无姓，到底可歌可泣。
我想，会不会每个人都是人海里漂泊的船，找不到一件可以孜孜不倦付出终身的挚爱事业，找不到一个可以毫无保留去给予关怀的人。我们都浅浅地活在时间轴上，寻找着一个可以永远停泊栖息的岸。
能潜入自己的事业里苦心孤诣的人是非常幸福的，能在世上寻找到知己的人也是非常幸福的。人永远被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支撑着，然后无怨无悔地前行，这种向往本身就是一种非常美好的情绪。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发现，岸原来就在人自己心里，就像用生命捍卫自己信仰的瞿秋白，就像最后为尊严而死的阮玲玉，就像一生为艺术甘受寂寞的乌兰诺娃。他们在世上都曾有过深深浅浅的寄托，可是离开时那些外在的寄托都变得模糊而苍白。
原来人的归宿，只能是自己的历史。
所以我们又是多么幸运，还活在能创造历史的日子里。
无忧歌（上）
无忧歌（中）
终于写完最后一篇了，之前的故事在这里噢，
故事好长好长，可是谢谢你来，
希望它真的能是一曲无忧歌。：-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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