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原草（中）

“妈妈，我忽然好想回草原。”是那天告别时，我听见徐安祁哭累之后，很轻很轻的声音。...

成为梦神之后，南南变得很忙。

第二天傍晚我收到了徐安祁，噢不，是死神的第一个电话。

"南南有四只螃蟹就要死了，好惨哦，不过很快我就要带它们走啦，"

“我现在把螃蟹的梦说给你听。”

“我奶奶现在喊我吃饭 ，等等你要下来噢。”

嘟嘟嘟……死神满心欢喜地挂了电话，我还可以想象电话那头他兴奋着跑开的模样，做死神在他心里是多么隆重的一件事。

我认真地带着四个梦敲开了徐安祁的门，桌子上真的是一堆螃蟹壳。

“徐安祁螃蟹被带走的时候还好吗？”

“这个徐安祁，求我们不要煮螃蟹的是他，吃螃蟹最香的还是他。”徐安祁爸爸边说边用大手在徐安祁的头上摸了一圈，责备的语气搭着和蔼的笑容。

“本来就好惨了，被你吃了是不是更惨。”我说。当时的徐叔叔和我都笑得好开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南南开始学会了笑徐安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南南开始不像从前那样听徐安祁所有的话，虽然在南南眼里他那么大，小孩子对大孩子天生有一种追随，可是原来他也有好多好多的小弱点耶。

他爸爸笑容满面走过来把我轻轻推去窗台，那个堆着徐安祁全部小玩意的地方。原来那是一个父亲脸上特有的笑容，我第一次发现。

“祁儿第一次吃螃蟹对不对，在内蒙古没有吃螃蟹。”他奶奶喊孩子名时都缀着儿字音，带着温度的儿字音让每个孩子的名字听起来都十分可爱。



“我现在把梦交给你，你要带着小螃蟹做梦噢。第一只螃蟹的梦是它终于跳出了红红的塑料盆，然后发现它可以在空气里游泳耶，游着游着就游到一朵白云里，白云里好舒服，它一伸懒腰，就把不小心云刺成一片一片的，天空下雨了，它就和雨一起落回大海里。”

“第二个只螃蟹将要梦见自己在锅里从灰青色被慢慢蒸成橘红色，回到海里的时候每一只螃蟹都觉得它好漂亮。可是它忽然好想念从前的自己，于是就游到深海最冷最冷的那个地方，把自己冻成了从前的灰青色，它觉得灰青色真好。”

“可是把螃蟹冻在冰箱它不会变回灰青色呀。”

“因为我是梦神呀。”

“第三个螃蟹梦是它在北方开了一家窗花店，能为幼儿园的小朋友剪好多很可爱的红蝴蝶，过年的时候为大家剪窗花，窗外的雪透过这只螃蟹剪得纸窗花也会变得温暖起来，自从这家窗花店螃蟹再也不担心自己被吃掉了。”

最后一个螃蟹梦，南南忘了。

花了好多个有星星夜晚都想不起来。

不知道徐安祁记不记得呢？



母亲听说螃蟹的事情之后邀请邻居到一家开在船上的小饭馆吃海鲜。那天徐安祁生日，他奶奶特地把蛋糕带到了船上。我和徐安祁约好一口螃蟹都不吃。因为我们要是负责小动物的梦神和死神，死神今天过生日要休假。

蛋糕上有一只卧着的小羊，小羊的身旁有一群彩色的玫瑰花，漂亮的奶油玫瑰花其实好苦好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念起奶油色素的苦味，甘甘的，苦涩的花瓣在舌根慢慢滑下去。

饭后我们爬到船顶上，把身体陷在两只旧轮胎里，各自为营。风好轻，夜空里闪闪的飞机一架一架飞过，我好想和这些会飞的光说说话，一轮橙色的弯月从岸上的小楼背后慢慢地沉下去，慢慢地，好像我们起身一跳，就能追上。

“南南，我好想跟着那些飞机回草原。”

“那你去找飞机师呀，让他飞的时候带上你，我们给他很多很多的梦。”

饭馆老板娘看见了轮胎里的两个小孩，笑嘻嘻过来问：“你们是好朋友吗？”

“是……呀”，我们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异口同声地。

“那是很好的朋友吗？”

“不知道耶”再一次异口同声地，伴随着大力摇头。



早晨上学楼下摊着一只巨大的破碎的玻璃缸，玻璃是透明的，也是绿色的，锯齿状的破碎边缘上挂着一只死去的小鱼。南南觉得这只小鱼虽然死了，可是挂在玻璃裂口上仍会很疼。

我猜不出大人的想法，也许潜意识里是猜得到的，只是不愿意让它浮出来。从那天开始母亲不再让我去楼下玩，我也长到了一个很抗拒异性的年龄。要是南南是一个男孩就好了，可以肆无忌惮地和伙伴玩耍，不会有女孩与生俱来的羞耻心。

在楼下散步的时候，徐安祁妈妈牵着他，我妈妈牵着我。徐安祁眼睛红红的。

“祁祁怎么啦？”我妈妈问。

“他叔叔拿了一只小绵羊来，徐安祁不让我们送去市场宰，就开始哭，一哭就哭一天，晚饭都没吃，他哭完了我就带他下来走走。”

“哎呀南南也这样，有一次我买了一斤海虾，她一看是活的就想养起来，最后没办法给了她一只，她养在一个面盆里，还说要给虾做一个小窝，撒了我一大包盐。”

“小羊后来呢？”我在母亲身后脱口而出。

“当然是吃了呀。”徐安祁的妈妈亲切地笑着。她在我眼里永远是很漂亮的，珍珠发卡齐整地揽着双耳后的卷发，瓜子脸，骑摩托车时的针织的蕾丝袖套，常常出现的翠绿丝质裙子，纤细的双腿从裙摆中直直地下来，在一双网状白凉鞋里恰到好处地止住，鞋跟随着步子轻盈地在楼梯上敲出好听的木质声音。



徐安祁双眼仍是红红的，很礼貌地躲在自己妈妈后边，我们在大人欢快的谈话底下面面相觑着，直到各自被带回家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再像从前那般无拘无束。我织着一个送给小羊的梦，也不知道是希望小羊在天堂开心，还是担心死神那双红红的眼睛。

多年后我跟妈妈提起曾经羡慕楼下那家，开开心心的，从不争吵，他们都从一个有白雪有绵羊的地方来，沙发也是好看的绿色。

“你知道吗？有一天夜里，那时候你还小睡着了，妈妈听见楼下一直传来摔东西的声音，好大的争吵声，接着碎玻璃噼里啪啦地淋了一地。”

我愕然。

想起一只疼痛的小鱼。



“妈妈，我忽然好想回草原。”是那天告别时，我听见徐安祁哭累之后，很轻很轻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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