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情怀│井的命运

 

记得村北头高地上有一眼井,泉很旺、水很甜。x0a那是杨四先生带领大伙儿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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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是在农村度过的。9岁那年,父亲因“包庇走资派”的罪名,我们全家从城市被遣送回祖籍——鲁北一个叫杨家坡的小村庄。那时,正是农村“战天斗地”“人定胜天”“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热火朝天的年代。村庄离黄河只有三四公里,农田灌溉条件自然得天独厚。但紧靠村庄北面有一块十几亩的粮田,由于偏僻又地势较高,庄稼得不到黄河水的滋润,年年干旱,村“革委会”决定打井灌溉。

第二年初春就开工了。村“革委会”理所当然地把井址选在了这块地的中央。那时打井全靠人工挖掘,用砖砌成。于是,动用青壮民工50多人,昼夜轮班干,折腾了大概半个月,挖到十几米深,就是没有挖到旺泉。结果劳民伤财,水井没打成。村“革委会”不死心,又选在这块地的西北角打井,也告失败。村“革委会”决定放弃打井。
村里有一位六十来岁,大家都管他叫“杨四先生”的老人。在我的印象里,他孤身一人,瘦高个,背微驼,爱喝酒,面容清癯,一袭青衫,真有点仙风道骨之貌。二叔告诉我:“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以前一直在外乡当初中教师,后来被开除回乡了,因为他是‘富农’。”当时,我对“富农”是概念不清的,但是从父母的表情上来看,似乎这是个并不光彩的称谓。从此,大人们给我的童心里烙下了杨四先生是坏人的印记,但他在我心中的印象总“坏”不起来。他对乡亲们很热心,凡需要“文化”的事,比如写信、婚帖、对联什么的,他都有求必应。他的毛笔字写得特别好,现在想起来是属于赵(孟頫)体字,秀气,洒脱,春节时几乎家家贴他写的春联。
村“革委会”决定放弃打井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杨四先生到了“革委会”主任家。他对主任说:“你若相信我,听我的,井一定能打成。”主任盯了他半天说:“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份,如果再弄砸了,别人担得起,你能担得起吗?”“我拿性命担保!”杨四先生拍着胸脯说。当天晚上,村“革委会”成员专门开了会。杨四先生破例参加了。会一直开到深夜,最后的决定是:让杨四先生试一试。打成了,什么都好说;不成的话,就要开批斗杨四先生的全村大会,因为对全体贫下中农必须有个交待。杨四先生对这个决定默然接受。

不几天,打井重新开工。杨四先生被“革委会”任命为技术员。选址是最重要的。令全村贫下中农没想到的是,杨四先生把井址选在了这块地最南端的中点处,也是离村庄最近的地方。还是原班人马,昼夜轮班干,杨四先生全程指导。第七天下午,大概是挖到接近十米深的时候,有人在下面惊呼:“挖出‘泉眼’了!”杨四先生看了看,水泉在北面,水正汩汩涌出。他脸上未露喜色,依然面色平静,指着下面喊:“再往南边、东边挖。”没过多时,相继挖出了汹涌的水泉。人们兴高采烈的欢呼声久久回荡在旷野的上空。
井终于打成了。井水特别得旺,清早井水涨到离井沿还不到一米的距离。井水又特别得甜,竟成了全村人的吃水井。以至于村西边原来的村民吃水井几乎报废,因为相比之下,那口井的水太咸了。于是,这口井具有了灌溉农田和村民吃水双重的功用。这回,杨四先生真令全村人刮目相看了。那年,这块地里的谷子长得特别壮,硕大饱满的穗子笑弯了腰。村里年纪最大的八十多岁的杨丰老爷爷说:“我是快入土的人了,从小还没看到这块地里长出这么好的庄稼,也没喝到这么甜的水,杨四先生积了大德呀!”

谁知,这年冬天杨四先生病逝了。有人念着他打井的功德,提议给他立块碑,遭到村“革委会”的坚决反对。理由很简单:他是“富农”。没有葬礼,没有棺材,没有送葬的宾客,只有几十个围观的大人和孩子。杨四先生的尸体被高粱秆打成的草箔卷裹着,村“革委会”派人把他埋在了村南的草岗上。那天,凛冽的西北风吹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非常凄冷。谁知,葬后的第二天早上,杨四先生的坟上居然摆放着一个花圈。那是用柳树枝条和白纸两种材料做成的,极简单粗糙,没有挽联,只有十几朵白纸小花还算得上精美。

杨四先生就这样悄然无声、孤零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二十年后的一个冬天,我再回到这个小村庄探亲的时候,村北那块农田上已经盖满了砖瓦房。

我是乘汽车下午到乡里车站的。二叔接我回到家时,天已黑了。跟二叔全家吃过晚饭后,我问二叔:“杨四先生打的那口井还在吗?”

“杨四先生?井?”一副疑惑不解的样子,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说。“噢。想起来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你问这干啥?”没等我回答,他便给我详细讲了起来:“杨四先生死了快三十年了,人们早就不提他了。埋他的那片荒草地上,村里建了面粉加工厂,他的尸骨埋在厂房下面了。唉!他打的那口水井,你们回城后没几年,不知咋的,井水就不旺了。你想,又要浇地,又要供全村人吃水,再好的井也承受不了。但那井水还够全村人吃的。再以后井水越来越少,慢慢地成了枯井。可是,记不准哪年了,反正是个端午节的上午,咱邻居——你杨大婶儿的小闺女在井边玩,不小心掉进井里摔死了。出了这件事后,乡亲们就说这是口陷阱,不吉利。那天,你杨大婶儿哭昏了好几次,醒来后直骂这是杨四先生造下的孽。当天下午,村里就把它填平了。以后,上边要求规划新村,这块干旱地就成了村民的宅基地了。现在,全村户户都在这里建了新家。”

听完二叔的话我终于明白了,杨四先生在杨家坡村民的心里早已消逝了,他打的那口井也走过了“好井”“枯井”“陷阱”“孽井”的历程——从辉煌到没落的悲剧性命运!
回城的前一天清早,我决意去村南凭吊杨四先生。二叔先是大惑不解,看到我认真的样子,也不再劝阻。他要陪我去,被我拒绝了。

天阴沉着,但无雪,只有强劲的西北风在嘶鸣。凭着小时候的记忆,我径直来到埋葬杨四先生的那块荒草地。不,如今是面粉加工厂。

我茫然地伫立在工厂的东墙外,没有眼泪,只有悲伤,任凭冷风吹刮。渐渐的,杨四先生的身影在我眼里越来越清晰,由远及近向我走来,直到站在了我的面前——瘦高个,背微驼,面容清癯,一袭青衫,一派仙风道骨的神姿,加上他打井时那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我不禁肃然起敬,慢慢地弯下腰,深深地向他三鞠躬!风声里隐隐夹杂着机器的轰鸣,汇成了绵绵的哀乐。杨四先生“我拿性命担保”、杨丰老爷爷“积了大德呀”的声音,连同这绵绵的哀乐,融汇成一曲雄浑悲壮的交响乐,荡进无际的云霄。

人是容易忘记的动物,即使是美好的人和事,也会被历史和人为地扭曲,最终变形或遗忘。二叔说,杨四先生没有后代。我想,他是有后代的,他一定有后代的,我坚信!
(本文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刘新民,原惠民地区博兴县龙居公社人,先后在博兴县实验小学、博兴县广播电视局工作,现供职于烟台市环境监察支队。著有文学作品集《我请求我的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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