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剑文专栏踏着刺桐古港的涛声 NO.007期_【西海岸文化平台】

郑剑文，生在闽南海边，自小听惯天风海涛，故取笔名听涛人。长期从事地方文化工作，闲暇时喜拼凑些文字聊以自娱，有数十万文字散发于海内外各种报刊，在许多文学赛事中屡获佳奖，作品被收入多种文集。...

郑剑文专栏

第 007期

专栏

※ 踏着刺桐古港的涛声

泉州因刺桐花而妩媚，也因刺桐港而享誉。想起余光中的一句诗：刺桐花曾经花开了几个春秋，刺桐港又曾经开出了多少船。如今，刺桐花又红，而刺桐港是否仍涛声浩荡？历史是岁月的沉淀，而岁月流逝必定留下痕迹，就如泉州的“海丝遗迹”就遍布泉山晋水之间，我想踏着涛声，寻着“海丝”的痕迹，去追寻那些涨海声中的辉煌岁月。

泉州早有外国商旅往来的记载，南朝永定二年（558年），天竺（印度）僧人真谛在九日山下的建造寺（宋改称延福寺）弘扬大乘佛法，该寺是泉州地区最早的佛教寺院。三年后，真谛高僧“讯小舶、至梁安郡，再装大舶，返西国”。寥寥数语，足可证明，在南朝时侯，泉州已与印度洋彼岸有了海上往来。当时，泉州称梁安，唐初属丰州，后又改称武荣，直到711年才称为泉州，并把府治从丰州迁至如今的泉州威远楼附近。从此，泉州的政治经济中心开始往江海靠近。

泉州府治的东迁向海，带动了晋江海口地带的开发，促使城市向海洋迈进了一步。唐开元二十几年（741年），“别驾赵颐贞凿沟通舟楫至城下”，那个时候，想必从城下就可登船经内沟河，再沿晋江而下进入大海了。唐天宝年间的“安史之乱”，使北方的陆上丝绸之路屡受侵扰而几近中断。唐末的黄巢起义，殃及在广州经商的大批外国商人，致使广州原有的国际通商地位一落千丈。于是，地僻闽南一隅的泉州趁此迎来了海上交通贸易的良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地位逐渐显现出来。

公元906年，河南光州固始人王潮、王审珪、王审知三兄弟带兵入闽。王潮攻入泉州城，接任泉州刺使，王审知攻下福州城，被后梁朱温封为闽王。王审知虽来自中原，却对大海寄予厚望，他大力推动海外贸易，“招来海中蛮夷商贾”，开始与三佛济（马来半岛一带）、占城（越南中南部）、新罗（朝鲜半岛）等海洋国家有商易往来。尤其是王审知的儿子王延彬主政泉州达十七年之久，他也对海洋十分向往，“多发蛮舶，以资公用”并获得了“招宝待郎”的称号。五代时候的清源军节度使留从效扩建了泉州城，并环城遍植刺桐花。从此，晋江入海口这个通往大海的港口开始以“刺桐”的名字，随着那条飘扬的“海丝之路”远播。

宋元祐二年（1087年），为了扩大海外贸易，朝廷在泉州设置市舶司，泉州与广州、明州、杭州跻身成为中国古代四大贸易港口。此时，泉州城市已略具规模，城市人口已二十万以上，农工商方兴未艾。1129年，宋高宋南渡以后，为了扩大财源，对海外贸易更为依赖，推动刺桐港走向繁荣。时任泉州市舶司提举的南宋宗室赵汝适写了一本《诸蕃志》，这本书对海外五十多个国家和地区的地理物产进行了描述，成为泉州走向海上交通贸易的指南。南宋翰林大学士楼錀这样描述蕃船竞发刺桐港的盛况：“金山珠海，磊砢乎万宝之藏；赞賮航琛，奔走乎百蛮之广；楼船举颿而过肆，贾胡交舶以侯风。”

1276年，元军大举南下，攻了杭州，又陷了福州。年仅十岁的宋端宗赵昰随一群皇亲国戚慌乱南逃至泉州城外，寻求蒲寿庚的援助，当时蒲寿庚为泉州市舶司提举，掌控着泉州军政及经济实权。然而，蒲寿庚却紧闭城门不予理睬。元兵一到泉州，蒲寿庚就开门迎宾。蒲寿庚毕竟身上带着阿拉伯血统，没有中国人的忠诚厚道，然而泉州却因此免于兵祸，继续做着大海远航的梦。元人统治时期，骑马打天下的忽必烈并不恐海畏商，照样在泉州设置市舶司，照样发现海上贸易，泉州的海丝之路继续延伸到印度洋，直到非洲东海岸。此时泉州城内，大食人、波斯人、印度人和南海诸国蕃商比邻而居，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摩尼教、婆罗门教相列並存，泉州这个滨海古城呈现出：“市井十洲人”、“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空前繁荣景象。1345年，摩洛哥大旅行家伊本白图泰来到泉州，见此情景赞誉泉州为“东方第一大港”！

那天，我们在蟳埔叫了一只木船，从泉州湾外海驶进了晋江水道，再溯江而上，想重走一段最短的水路，去实地感受海丝的遗韵。船到泉州湾外，只见波澜壮阔，气象万千，那座刚刚接龙的长达30公里的泉州湾跨海大桥如彩虹飞架在泉州湾南北两岸，让泉州湾城市圈的构想变成现实。泉州湾南端的石湖村钗山上可见一五层石塔，这是建于北宋政和年间的六胜塔，传说这里曾有18个渡口，番船所经，风樯林立，六胜塔是海船进出泉州湾的重要航标。船入泉州湾，风浪稍小，在晋江入海口一突出地矗立一灯塔，此处俗称“枪城”，明嘉靖年间曾设立鹧鸪巡检司，防御倭寇由海入侵，枪城成为船入晋江的航标。枪城北面海滩为后渚古港，那只轰动一时的宋代古沉船就在那里挖掘出土的，据说马可波罗就是从后渚下海护送蒙古公主远嫁波斯的，于是许多专家认定后渚港就是刺桐古港的中心港区。后渚港边曾建有五个风水塔，塔上有铭文。铭文中称：“至元癸未仲夏（1283年）……后山杨应祥造。”由此可知，这是元朝后山乡的船主杨氏出海祀神的风水塔，那个时候沿晋江两岸想必分布着不少出海渡口。桃花山就在后渚港后面，宋时山上曾建有金山寨，登上金山寨即可俯瞰泉州湾，这也是当时的一个军事防御设施。

船入晋江后，首先到达的是美山古渡，接着是文兴古渡。站在文兴古渡远眺大海，那东去的晋江水渐行渐远。古渡的码头上仍矗立着一座宝箧印经石塔，这座曾作为古港航标塔的建筑正寂寞地守望着晋江入海口，如今它已失去航标功能，并成为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一个实物见证。石头老街就在文兴古渡北边，这曾是一条洗尽铅华的千年老街，这条古街曾经一端连着刺桐古港，一端通向泉州古城，在浩浩荡荡的涨海声中，街上曾经络绎不绝地走着不同肤色的万国商人。几年前因城市建设如今已成一片废墟，据说这里将重现“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景，可这一愿景仍停留在规划图纸上。石头街的尽头是全国文物保护单位“真武庙”，自宋代起，泉州郡守每年春秋两季都在这里举行祭海仪式，保佑船只的海上安全，真武庙祭海与九日山祈风是泉州官方举办的两项祭祀仪式，也是泉州古代海上交通史上的两项盛事。

船继续溯流而上，在泉州城南的富美古渡泊岸，这是一个连接泉州古城与刺桐港的古渡口，也是古代泉州海外交通的重要渡头之一。古渡边有一建于明正德年间的富美宫，现存庙宇为清代建筑，富美宫被称为“泉郡王爷庙总摄司”，分灵遍及闽南、台湾及东南亚，香火历来旺盛，可知道富美宫的人极多，而知道富美渡的人却寥寥。唉！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啊！古渡不远处是顺济古桥，古桥就如一架古琴横跨晋江两岸，那一座座桥墩就如一个个琴键，那急湍而过的江水抚弄着一个个桥墩，击发出一阵阵或急促或轻缓的音律，这涛声回响在江的两岸，与江风合奏出一曲悦目动听的旋律。大海的涛声或许更为雄浑，而这江涛之声更为清越一点吧。我知道这旋律已经飘扬了千百年，或许可以说泉州古城是伴着涛声而长大的。

如果时间是条河流，我想横跨在河流之上的桥应是历史的彩虹，它辉映着一个地方的文化光影，记载着一个地方的岁月痕迹。我独立顺济古桥头，听依依的晋江水在低吟浅唱着，那逶迤东逝的晋江水似乎伴着唐风宋韵从遥远的时空流来。南宋嘉定四年(1211年)，泉州知府在古城南门外的浯江之上募建了一座全长338米，共有31墩的木桥，因桥北靠近南门顺济宫，故称“顺济桥”，这是晋江下游的第一座桥梁，从此从南边进出古城就免去了舟楫之劳。800年了，顺济桥一直是泉州古城最主要的交通要道，伴着刺桐花开花落，古桥上不知留下了多少先人的足迹？又见证了多少远去的帆影？顺济古桥北连中山路，聚宝古街就在中山南路一端，曾几何时，德济城门前车马喧哗，聚宝古街商贾云集，古桥下曾是樯橹林立的古码头，江边曾有矣乃声声的大小船只，不时还有商贩呦喝着路过，于是我在脑海中努力构思着“ 市井十洲人”的画面。

泉州古城是在涛声中成为宋元时期东方第一大港的。无论是富美古渡，还是美山古渡、文兴古渡，这几个渡口都依赖大海的潮汐，江水的水位随着海水的潮汐而起起落落。当涛声远去时，江水处于低位，此时船舶就难以靠岸停泊，码头得以稍为清闲。而当涛声渐响时，江水回到高位，各种船只靠岸装卸货物，渡口也就繁忙起来了。每当涨海之声响起，古渡口就迎来了一批批远航的客人，泉州古城也就洋溢着浓浓的异域风情。

宋元时期，泉州刺桐港成为世界上最大的贸易港口之一，而聚宝街无疑成了东方最繁荣的街市之一。那些载着奇珍异宝的“番船”，趁涨潮时分沿晋江直入顺济古桥下的富美码头停泊，再用小船把货物载到聚宝街车桥头卸载。于是，各种香料药材、金银珠宝、茶叶瓷器、布匹绸缎聚集于此， “聚宝街”因此得名。我们在古街上走着，曾经在这条街上辉煌一时的苏、黄、张、何“四大商贾家族”的豪宅在夕阳下仍透着过去的光芒，无论是鹰楼还是龙楼，我们都能在上面找到些许海洋文化的痕迹。龙楼墙面上那色泽如新的瓷砖拼画洋溢着异域风情，那瓷砖本身就是舶来品，而那“象面人身”画就透出浓浓的印度教色彩。在林濂平故居，我们意外地发现一堵装饰精美的蚵壳山墙，这或许是古城仅存的一座蚵壳大厝了，墙面上半部用蚝壳垒砌，下半部用出砖入石装饰，整堵墙极具泉州本地特色，据说那蚵壳也是波斯湾沿岸的舶来物，叩耳而听似有涛声阵阵。相比蟳埔的蚵壳厝，这座古厝更显大气高端些，这是商人与渔民的区别，蟳埔蚵壳厝为渔民所建，大多显得低矮逼仄。只是如今古街上许多古厝年久失修少人居住而显得孤寂冷清，细品之很有几分老来风味的感触。

北宋朝廷在泉州设市舶司，职责是“掌番货海舶征榷贸易之事”，相当于今天的海关。这是泉州对外贸易史上的黄金时代。那时，许多外国使节也经常落脚泉州，北宋政和五年(1115年)，朝廷又下令在泉州设立“来远驿”，作为接待外国使节的专门机关。“来远驿”就在聚宝街车桥头边，如今只剩一堵残墙，早些年在遗址上发现一方《重修来远驿碑记》石刻，印证了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那些辉煌往事。我在古车桥头边踯躅着，极力想象着那些潮起潮落的日子，而眼前这条狭窄的内沟河正流淌着浅浅的生活污水，真的让人很难想象这里曾经停泊着许多远航的客船，这里曾经迎送许多外国的使节，这就是沧海桑田的意思吧。

聚宝街的北侧是德济门，那曾是进出泉州的要道。 11世纪时南门内外“异货禁物堆积如山”。 13世纪（南宋）时太守游九功拓地增筑翼城，“沿江为蔽，以石成之”，城内外商业繁荣，有“画坊八十”、时人称赞“四海舶商诸蕃琛贡，皆于是乎集”。1948年，德济门为火所焚，如今遗下一处近两千平方米的遗址，在遗址上我们仍可清楚地找出城门、城墙、门道、拱桥以及瓮城和瓮城门的具体位置。我们惊讶地发现，德济门的墙基有一大段竟是由大小石柱堆积而成的，据说那都是宋元时期寺庙的遗物，上面多刻有文字图案，那可要用多少庙宇的石柱才能垒成一段地基啊？可见泉州历史文化积淀之深厚！

那天，我有幸参加了泉州市作协与鲤城区文联联合举办的城南之行的采风活动，得以再次重温城南的那些旧事。其实，我已好多年未曾走过聚宝街了，走着走着便有些陌生。自顺济古桥倒塌后，聚宝街也就门前冷落了，许多老旧的店铺虚掩着大门，似乎没做生意了，许多店铺卖的大多是些如烘炉、竹筐、石臼等过了时的等物件，守铺的也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阿伯老阿嬷，他们就如守住一段即将老去的岁月。我不知道，当他们真的老去了，这条老街是否也就淡出人们的视线？

站在江滨北岸，那顺济古桥已基本沉入江中，只在江的两岸留下数个桥墩，以此印证这里曾有过一座千年古桥，这里曾经车水马龙。时间的淘洗已使顺济古桥成为断桥，但它仍站成一道历史，让人们去追想那些与涛声有关的往事。如今，在顺济古桥的东西两侧，顺济新桥与泉州大桥如长虹般地飞架在晋江两岸，彰显着新时代的风彩。“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是时代进步的象征。

是的，东西塔的守望已超越了古城的边界，东海湾的潮汐正掀起新一轮的涛声。当顺济新桥、泉州大桥、刺桐大桥、晋江大桥依次向大海的方向架起时，泉州城市“东进”的步伐也向大海一步步靠近了，古城逐渐走出了“南北一条街，东西两座塔”的影子。虽然，繁华了几个世纪的泉州古城稍显冷落，但它悠久的历史文化就如一本厚重的史册，正待人去细细品读回味。晋江下游两岸，星罗棋布着这么多与海丝相关的人文景观，这就是一笔丰厚的文化遗产，当这些渐渐老去的文化遗存被拂去岁月的尘埃后，仍将绽放出别样的光芒。

泉州刺桐港的涛声已经远去了，这个在世界海上交通贸易史上曾独占鳌头达400多年的大港，在涨海声中再也迎不来昔日万国商的影子。1368年朱元璋建立明朝，中国开始走向一个封闭的时代，泉州的海上丝绸之路随之迅速萎缩。加上当时倭寇开始肆虐海上，中国东南沿海倭祸不断，明朝政府下令禁海，民间“片板只帆不得海”，于是樯帆如林舟楫如梭的刺桐港从此沉寂了。直到明末清初时期，郑芝龙、郑成功、郑经祖孙三代人再次驰骋海疆，成为东亚直至东南亚一带广袤海域上的霸主，泉州人那段引以自豪的关于“海丝、海商、海权”的历史才又辉煌了一阵子。然而，这段历史不知为何总被人有意无意地淡忘了。

——摘自郑剑文散文集《海丝寻踪》一书。

郑剑文

郑剑文，生在闽南海边，自小听惯天风海涛，故取笔名听涛人。长期从事地方文化工作，闲暇时喜拼凑些文字聊以自娱，有数十万文字散发于海内外各种报刊，在许多文学赛事中屡获佳奖，作品被收入多种文集。出版了个人文集《海风徐来》、《海丝寻踪》等，据说乡土气息中挟有海风味道。现为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民间艺术家协会副主席，泉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副秘书长，丰泽区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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