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名作方锡球《母亲的“指望”》

从此以后，我过的是没有母亲的岁月。...

方锡球，1962年生，安徽枞阳人。1985年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安庆师范大学党委委员、文学院院长，二级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安徽师范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安徽省高等学校学科拔尖人才，安徽省模范教师，安徽省教学名师，安徽省精品课程《文学概论》负责人，安徽省高评委学科组专家，安庆师范大学文艺学学科带头人，校学术委员会委员。著有《缪斯的足迹——文艺发展机制论》《许学夷诗学思想研究》《从传统到现代：人文立场与诗学关怀》等多部。

母亲去世33年来，我没有一篇文章写到她。不写，是因为母亲遭受的苦难无法用语言表达；想念母亲时，内心波澜也难以让我写出东西来。

母亲从我上小学时就有了“指望”。我七八岁时，她告诉我，只要我们读书，过上好日子，她就有指望了。那时，她凌晨即起，做好家务，然后去生产队挣工分，虽日日疲倦而状态极好。这样的“指望”一直支持和鼓舞着她的生活态度。我上大学时，她的“指望”也有些微的变化，变得更加具体，她的愿望是等我大学毕业，能在镇上工作，娶了老婆，有了孩子，她帮助我们带孩子，去镇子里生活几天。

有了这样的“指望”，母亲自然希望我能够体面一些。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以后，要面子的母亲几乎想尽办法，给我置办了缎子背面和全棉的被里，并将倾家荡产积攒的一百多元钱塞给我。父亲则用扁担挑着母亲准备好的木箱和棉被，将我送到镇子的车站。我上大学之后，母亲又有了新的目标。一是攒钱给我零花。1982年冬天，她给我寄棉鞋，我收到后打开包裹，鞋肚子里居然有五块钱的毛票，每张一角，共50张——这是卖鸡蛋积攒的，那时鸡蛋5分钱一个，需要一百个鸡蛋。而她即使过节，也不会吃一个鸡蛋。二是要给我买一块手表。在她的经验中，凡是吃商品粮的人都带着手表。果然，第二年她卖掉自己养了一年的肥猪，等到新学期开学，她将120元钱塞给我，让我买当时最体面的手表。这块手表我早已不用了，大学毕业30年聚会前，我将手表从书桌抽屉拿出来，上紧发条，它还能够转动起来。当我将它放回抽屉，不由得就想到有母亲的岁月是多么温馨。

母亲的指望，也包括她自己有能力爱我们兄妹，让我们能够尽量快乐。小时候，我能帮助母亲的就是去代销店用鸡蛋换盐。有一次，傍晚时分，母亲让我拿着三个鸡蛋去换盐。我匆匆拿着鸡蛋出门，去代销店换好了盐，出门时已经雨狂风骤，吹得我站立不稳，全身淋水，左右摇摆着在田埂上往家的方向走。这时，风雨迷茫中，母亲来到我的身旁，拉着我躲到田埂的背后，以防我被狂风刮走。待到雨稍小，风力稍弱，她背着我回家，换衣，烧糖水给我驱寒。那时的农村，一年就那几两糖，母亲都是在关键的时候拿出一点，她自己则几年都不会喝一口糖水。逢年过节，特别是过节，家里买不起肉，母亲只是用两三个鸡蛋，做出美味的菜肴来，全让我们兄妹几个享用了，她往往沾不上边。记忆中她是连汤也喝不上的。就在我们大口吃着这些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做出的饭菜的时候，她看着我们，露出的是欣慰和内疚之情。

母亲指望我们过好日子，她自己却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

母亲指望我们过好日子，她自己却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我小时候，她生病，为了省钱，都是硬撑着。实在爬不起来，就让我到公社卫生院请来医生。我那时也就几岁，跑到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找到医生，医生一般都会背着药箱，来到我家，给母亲珍视，我再和医生一道，回到卫生院拿药，有时医生也和我一起再一次回到我家给母亲打针。如今，这些已经过去近50年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就是母亲生病的样子，以及生病吃过药就爬起来出工的辛酸。

母亲对我们的指望来自她幼年的苦难生活。母亲自幼父母双亡，靠着叔父们接济度过童年岁月。遇到不景气的年份，叔父们家境困难，只有五、六岁的她只好去周围村子要饭。七八岁时，解放军过江，她经常去部队营地，士兵给她一些吃的，有位好心的军人还给了她一件大衣，太长了，不能穿，只好给了她的小叔父。每当内心经历这些虐心的体验，我都情不自禁的泪水涟涟。

1984年底的一天，天气不冷，中饭后我打算到教室看书。门卫托外班的一位同学找到我，说我有一封加急电报，是母亲病重，要求我速归家里。带着母亲给我的用剩下的二十几元钱，急急忙忙去长江码头，已经没有轮船到我家乡的县城，买到去安庆的无座票。到安庆时，已是深夜，我下得码头，居然遇上到县城的车，下了车，我跌跌撞撞地走了三十几里路，远远看到家里灯还亮着，我哭了。离我大学毕业还有半年，在她的“指望”即将实现时，却离开自己的儿女走了。

从此以后，我过的是没有母亲的岁月。亲爱的母亲，您知道33年来儿子一直在思念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