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丹樱2016年自选诗

敬丹樱2016年自选诗野水塘 除了水草。什么都没有你投进石子便有了慌不择路的小鱼，有了想把事态闹大的涟漪 白...





敬丹樱2016年自选诗野水塘

除了水草。什么都没有

你投进石子

便有了慌不择路的小鱼，有了想把事态闹大的涟漪

白云蹲在水底看热闹

你也是

立  春

雪化在阳光里，蓝化在天空里
星星化在湖水里
糖化在棉花里，鸟鸣化在嫩芽里。我在拨慢的钟表里
读一封春天的来信
我不能开门了，我化掉了呀

 

老 龟

叔公捡废品多年。除了枕头下

皱巴巴的存折，他放不下的，还有只老龟

每天，叔公都要探探它的鼻息
再用清水
擦洗它废品般的脸

叔公食量越来越差。
他搬来条凳，盘算着掐一把香椿芽

椿树下
老龟贪睡如死神

春火车

远方是你的庙宇，火车是我的禅房

我将在此

修行。摘除逆鳞。

我不该瞥了一眼窗外

三月不适合入定。千万朵油菜花裹挟着春天

呼啸而来

清 明

我唱“马兰开花二十一”
你用竹枝，替我刮去浅口布鞋上的新泥

篮子里装满清明菜，白叶子毛茸茸

小黄朵软乎乎。洗净。切碎。揉面。

小雨初歇。清明粑又出锅了

心清目明。你坟上的草更深了

九 月

河流顺从岸滩，芦苇顺从风

红蜻蜓的翅膀顺从远方，蜜糖顺从笑容

镜头顺从我们

九月啊

我们顺从神赐予的美意，万物顺从落日的光辉

屋檐下

围坐在红漆剥落的方桌前

我们说说笑笑，把煮洋芋倒在筲箕里

剥皮，吹凉，蘸上辣酱

窗外有时是雨，有时是风

五只燕子总是早早回来

挤作一团。路灯下，泥筑的窝发出橙色的光

门前的老杏树

顺着风，几朵杏花躲进了门槛上

外婆的白发。杏子青了，外婆慢悠悠去疏果

杏子黄了，外婆忙慌慌追雀鸟

班车喇叭响一次

她就朝公路上望一次

杏树旁的合影，人数总也凑不齐。这一年

缺席的是外婆

口 琴

雀鸟返巢，牛羊归栏

村庄被口琴声淹没，我朝你身旁

挪了挪。两座孤岛产生了联系。满坡野花

言辞闪烁

 

声 音

剁肉的声音，走动的声音

空调声，电视声，水声，笑声，都不合她心意

同她一样

我们只能留存秒针的嘀嗒声

蛛丝断裂的声音

空气流动的声音

楼下这个守着一百四十平套间

独居的老太太，又一次用骂声与世界高调和解

带着绿菊坐火车

你忽闪着眼睛，一路记下

流动的河水，小镇，田野，电线，飞鸟

三三两两的行人

你有绿花朵，我有绿毛衣

隔着绿皮火车明亮的窗，我们与窗外的风景界线模糊

成为春天的一部分

我们越变越轻

两缕过眼烟云，很快就从窗户飘远

阁楼上的光

来，我们搭建阁楼——

榫卯结构，雕花精美，镂空率性，木纹走向温柔

砂锅沸腾，山药排骨汤

白雾氤氲。几案上，《饮水词》翻到一半

风卷起纱帘

蛛丝断了，浮尘蠢蠢欲动

暮晚书

树木有树木的执着

输光了叶子，仍一如既往把疑窦

抛向苍穹

牛羊有牛羊的倔脾气，朝着土地

俯下身子，在泥土的缝隙里搜寻所剩无多的草籽

灯火寥落

安慰着散落村庄的孤魂

春 词

缩进池塘边的小片绿荫

词语与词语此一时剑拔弩张，彼一时浓情蜜意

她看得忘形，不觉日头已偏西

风若有若无。花瓣静静走完一生

有的栖身书页，有的飞跌大地，有的飘浮水上

粉嫩。年轻。光华灼灼。

海棠，或者樱花。都一样，一样薄，一样轻

燕子贴着石栏来来去去

故事不会完结

花瓣还要落，形同陌路的词语，还会有新的联系

你有没有见过一种塑料凉鞋

透亮的。鞋底透亮，鞋面上

花朵和蝴蝶也透亮
穿着它跳皮筋，趟水，脚步声和笑声也透亮

鞋底裂了，鞋扣掉了
烙铁烧得通红，烙上去，滋滋冒着白烟

鞋热腾腾的
补鞋的老爷爷笑容也热腾腾的

老家集市上
二丫不厌其烦地描述

听说苏武也放羊

你放的羊，食青草，饮甘露
山坡歇满低矮的云朵
我放的羊，穿我衣裳，睡我床，整夜咀嚼我的月亮

听说苏武也放羊
他打开身体的栅栏，便有无数雪片从骨缝
奔涌而出

后山的柏树

外公从后山摘下灰绿的柏树籽
毕毕剥剥，大把大把嚼碎。这止咳的土方

因苦得难以下咽
而无人尝试

外婆从不上后山
她把老舅剔回的柏树桠，小把小把挽好
她放下火钳，端坐成灶神。灶膛里，上好的引火柴毕毕剥剥
舔舐着锅底

一晃四十年。后山外公坟墓右侧
多出一座新坟。柏树密密匝匝，雾汁中，浓稠的绿
仿若初生

只有毕毕剥剥的声响
是旧识，那是风摩挲着柏树桠，那是时间在奔涌
马不停蹄

清河镇

攀着桑枝，一个攥紧一个

串成打捞月亮的猴子。叶面上滚动的露珠

哧喇拨水的麻鱼，包括莲米的味道
她都忘了

唯有那只手，汗津津的
丁晓泉的手。几次滑落，又堂而皇之，攥得更紧
月光潋滟，她的心，一瓣瓣开了

世界小得

只剩几朵莲蓬

第二次采摘，还是在清河镇
落日下，她一颗一颗剥出莲蓬里硕大的泪滴
一不留神
便咬碎了莲心

我们一起去看稻子吧

穿过农舍，鱼塘，紫红的木槿
抵达金黄的稻田。像只狡黠的麻雀，你漫不经心
啄开一粒稻谷

我在你面前停了下来
稻草人一样停了下来

那么多稻田，我只记得黄鹿镇的，那么多稻穗羞涩地低着头
新娘般等待收割

分手信

木槿开了，扶桑也开了
邮差挠挠头，他读不懂花笺上的小语种
也不明白，两种气息相似的美，为何不约而同
拒绝了香

阳光还在窗户上徘徊
绒花树下，戴老花镜的婆婆已备好针线
浆洗过的被面，破洞的蚊帐，钉子划伤的裤腿儿
很多活计等着她

当然，里面不包括
闪电撕开的天空，豁口的塘堰，漏风的墙体
字里行间
决裂的语气

给细草的一封信

匪夷所思。我该如何描述
这些闪烁的露珠，透明的星星，蜜糖般浓稠的泪

噙着耳垂，你唤：朵，朵儿
不要停，这来自子夜的毒药，魔咒，蛊

美妙的幻觉仿若来自云层深处
多好，你近在眼前。你会从称谓读起：亲爱的闪电
你读——

“哦，春天。喜欢你
手指嫩绿，在肤纸上弹奏”

绿  萝

对着洗脸台前的镜子，她摸摸自己的脸
干涩，粗糙，肤色暗沉

花盆转了几个方向，还是掩不住颓败
狠下心肠，泛黄的叶片
发出断裂的脆响。悲凉的绝唱，与掐掉拖把上松散的布条
全然不同

暮色中，黄叶准确地飘进垃圾桶
她也将脱下保洁服，从高高的写字楼，准确地
飘进沈家湾城中村

绿萝一样好听的名字
跟着她

白鹤嘴的初夏

男人扶犁赶牛。妇人们埋头插秧

偶尔直起腰

像几只高贵的鹤

妹崽把鹅撵下塘，顶着荷叶，踮脚跑过湿漉漉的田埂

捉蝴蝶去了

风开始翻书，满枝桑叶哗啦啦响

时间在白鹤嘴收拢翅膀

竹蜻蜓般易于掌控。躺在草丛，我是朵懒散的蘑菇

小蚂蚁不管不顾

顺着一架燕麦梯子奋力爬向天空

栈 桥

解散绑成马尾的头发

摘下脖颈的纱巾，如同放开了块垒和羁绊

跟随海，阅读海，倾听海

海沉静时，我是蓝色的；海欣悦时，我是白色的

我怀疑着很多事物
第一次遇见海，我就心甘情愿

做了它的信徒

快艇上的小青岛

湛蓝的风拍过来——
丝巾。头发。微渺的事物，瞬间获得了力量

粘在水面的鸥鸟
像一个故意放慢的念头

大海辽阔得可以宽恕一切，包括我的沉默
我含在舌间的铁

天主教堂

跪伏在地，像一只坏掉的老钟表

觅食的鸽子避开她

排着队去忏悔的人绕过她。只有小女孩挣脱母亲的手

蹲了下来。阳光中，薄薄的纱裙多么像翅膀

耶稣正在壁画里受难
他看不到教堂外那个小小的侧影，恬静，肃穆
替代着天使

水兵俱乐部

后来舞步凌乱，花影斑驳

他们探出露台，向墨色如海的街头打起唿哨

他们打翻啤酒瓶，制造雪白的海浪……

灯塔沉默多年，命运飘摇的小船

得不到纠正航向的指令。照片上，水兵的笑容余温未散

而她，泪如雨下。电影胶片挂满展厅

拷贝的

都不是他们的剧情

木阁楼。老唱机。好时光。

水兵跨越相框，眸色温润，向山水玲珑的旗袍

发出邀请——

锦   溪

起落间，石板上不徐不疾的捣衣人
究竟捣碎了什么。两排小船，合围成一只空洞的眼睛

那树上的枸杞落了又红多久了
那青砖墙畔的自行车沉沉睡去多久了

墙根蜷着两只慵懒的猫咪，檐下歇三只归窠的燕子
那人啊，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弄堂深处

梅园驻足，古井里的自己，是一件出土文物

桑吉的歌

空山寂寂，沙棘树下的人
停下脚步。蜜色的汁液来自沙棘，来自从栈道
飞往云端的歌声

月亮石，菩提子，熊骨串珠
整齐地堆在裙角
桑吉并不叫卖，仿佛她出售的是阳光，雪水和格桑花

藏 谜

雪山镇守着高原，酥油灯

照耀着万物。劳作，歌唱，收获，祈福

生殖，祭祀

日常图景，加重着尘世的色泽

经幡之上

布达拉沐浴着神光

老阿妈的双手有多慈祥，小羊羔的眼神

就有多迷茫

旧火车

1

攥紧票根。信任灰扑扑的火车
像信任热心肠的老朋友。它忙于为我安排座椅

安排轮廓模糊的旅伴
安排风景，安排远方

它甚至替我
朝着旷野，发出隐忍的呐喊

2

酒窝男孩突然哭起来
不是被夺走了糖果
也不是摔疼了膝盖。他望着天花板
似乎把它哭穿，满意的答案就能掉下来
隔阂无处不在

就像此刻
我们无法理解对方的悲伤

3

猫脸女生久久望着窗外
她有好看的侧影。她咕嘟咕嘟
喝下几口苏打水，并没察觉陌生的窥探
愧疚来自于昨天

我在黄昏的街口
踩燃了一只小白猫的引线

4

推销员并不嫌弃过道

冗长又狭小。他掏肺掏肝，一步押一枚韵脚

仿佛那是他的万水千山，他的城池关隘

他的故土家园

剧情反转。旅客转路为粉
他踩着人生的红毯，星途就在眼前

5

啤酒肚男子窸窸窣窣拆开肉干
离蜀道，过秦岭——
盒饭。苹果。鸡爪。猪蹄。兰花豆。碗面。
他一直把食物当作假想敌

他面色如常
还不知饕餮才是自己的真实身份

6

短发大婶紧闭双眼
银镯涟漪微泛。她梦见某年某天——
稻草垛。白月光。弯弯镰。麻花辫。
谁知道呢？

她嘴角上扬
一瓣水分缺失的蜜橘

7

撕碎票根。离开出站口

拉低帽檐，把滑落的耳塞放回耳蜗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没人知道我正被一把烟草嗓纠缠

没人看出
我也是个有秘密的人



敬丹樱：从简单出发，走在通往简单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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