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经过他们房屋外的样子

 

我又想起了那些茂盛的李树、桃树,还有那些在青葱岁月里越熬越有味道的经年尘事。...



1

村里的房屋大多依山傍水,常常是几家几户稀稀落落散在村里逶迤而去的小溪旁,像一盘松散的残棋,随意的衬托着村里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溪流。

在村中通往圩市的小路上,住着两户人家,毗邻而居,却甚少往来。每每赴圩,无论早晚,总能听到两家灶台锅碗瓢盆的敲打声,炊烟撺掇着灶台的窗子,混着焦糊味、柴烟气呛得路人直打喷嚏。似乎他们一天到晚都在灶头转,都在为每一顿饭而着急。

这两户人家的房子都上了年代,黄土老墙被大雨侵蚀,歪歪斜斜的几道裂缝沿着地基扭曲着,像几道难愈合的伤口。房屋的旁边用茅草搭起了一段偏房,柴垛沿墙角堆起,几口锅里翻滚着黄白色的豆浆,这是村里大多数农户的生计——做腐竹。只是在这一家里显得格外打眼。

房前几株李树、桃树生的茂盛,乱蓬蓬的像要炸裂开来似得。屋檐、屋角蔓草弥望,大有吞噬围困这几座垂垂老矣的老屋之势。就是这两户人家,几代人都被这座老屋圈揽,在我的印象和听到的消息中,这两家的老人都随着这座老屋一起终老,最总化为弥漫在这几座屋内的尘埃。

村里人经常拿这两家人来取笑,当做饭后的谈资和消遣。我也是常常从大人的口中了解到他们的一些事儿。就是这样两户平淡无奇,甚至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人家,他们的身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涂抹不去。他们就像是生长在村庄不起眼处的两道疤,每当思乡之疾隐隐复发的时候,我又想起了那些茂盛的李树、桃树,还有那些在青葱岁月里越熬越有味道的经年尘事。

 
2

这两户人家有一户是母子相依为命。在我有印象的年纪,他的母亲大概也已经上七十岁了吧,一口牙齿摇摇晃晃,说起话来抿着嘴,还漏风,这大概是我判断她年龄的依据。她的儿子,村里人都唤他“山奇”,他和她母亲一样见人都喜欢咧开嘴,呵呵的笑个不停,连带着说话的语气也听不清楚。老点的村里人都说他生的有些傻气,于是大家常开玩笑的捉弄他,“山奇,你几岁啦?还不娶老婆?这时他总会摸摸后脑,抓几下头发,然后又嘿嘿的咧开嘴,含混不清的笑着答:“我要去问下我妈,我有妈,不要老婆。”听完,村里人都笑着各自干农活去了。他也嘿嘿跟着大家一块干起活来。

山奇常穿一件藏青色外套,一双军绿色的解放鞋,头发蓬松,稀稀疏疏的几根白发穿梭其间,这似乎在揭露着他的年纪。确实,直到我离开这座村庄,他都一直守着他的母亲相依为命,一天天的捱着日子。艰辛却仿佛是一场宿命。

那时村里农忙季节农活多且繁重,每到农忙季节,割完稻子,又要准备收花生,摘茶籽。于是山奇就常常去附近或村里需要人手的家里打短工。帮忙割稻子,上山采茶籽,采完后,修葺茶林。样样他都是能手,干得好,又不偷懒,常常吃顿饭还客客气气。渐渐的村里人都喜欢喊他帮忙。他工钱低,活儿踏实,最重要的是,他常常在收完工后,还嘿嘿的露着一口白牙,让人看了心里舒坦。从田间地头累完回来,山奇背着锄头、农具,心里总算是踏实。

那时父亲在田里摘了几十亩甜叶菊,绿油油的甜叶菊浩浩荡荡的在山坳里翻滚着,还透着沁人心脾的清甜味儿。那时山奇常和他妈妈一并来家里帮忙。山奇从地里收回甜叶菊,他妈妈就坐在屋下的仓库里摞叶子。几天不到,大半的甜叶菊都在家人和他们母子的帮助下,收割回来了。那时我年纪尚幼,只围着甜叶菊,拼命的嗅来嗅去,很多事大概都已经忘却了。但他们母子专心坐在那里摞甜叶菊的样子,却至今清晰的刻在我的心门里。

山奇常在家里干活时,奶奶常会偷偷地蒸碗水蛋给他吃。山奇每次坐下来吃饭都客客气气的,规规矩矩,要盛一碗饭后,还不胜夸赞几句,“你家的饭,真香。”父亲知其老实,做活也从不亏待他。

那时父亲是村里的裁缝,经常有邻居裁几块布来,父亲给他们的丈夫或孩子量体裁衣,父亲做衣服细致,做工精良,常常一穿就是几年。趁在家里做工的时候,山奇的母亲从圩上剪了几块藏青布料,父亲给他们母子各做了一件衣服。我时常见他们母子穿着这两件衣服,山奇常常穿着它到处去接短工,而他妈妈常常穿着那件对襟外套,在老屋内转来转去,缝缝补补的过了一辈子。

父亲那几件衣服做的极用心,每次熨衣服的火炭,都通红的发亮,父亲的手因为常年抓滚烫的熨斗熨衣服,早已布满老茧,父亲却说,那样熨出来的衣服,常年不打皱,。就是这几件不打皱的衣服,随着他们藏青色的身影一起映入了我的记忆里。



3

住在山奇隔壁的那对兄弟,我从来不知道他们的姓名,村里人叫哥哥“国珍”,弟弟直呼他“肚脐眼儿”。兄弟姐妹三人加上母亲挤在一方破破烂烂的旧房子里。每当太阳早已跃过山顶,金黄的阳光涣散在晒谷场上时,家家户户都拿着镰刀,扛着锄头下地里干活去了。他家里还乒乒乓乓的在厨房里做饭。

有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到了他家里的厨房,墙壁一块被烟熏的黑黑的直冲上屋顶,他们的母亲常年被烟熏得像是噙着泪,眼睛都睁不开。就是这样一个老妇女,拉拉扯扯硬是将这三兄妹拉扯大。虽然个个都穿着破布烂衫,甚至还懵懵懂懂、丢三落四的下地干活。

每到插秧莳田的季节,傻傻的小儿子就跟着哥哥,挑着几捆秧苗,蹒蹒跚跚地跟在后头。他们插的秧苗,常常不齐,歪歪扭扭,长势却出奇的好。而母亲和姐姐便在家里侍弄午饭,在我的印象里,他们家里一天到晚都在锅碗瓢盆的响个不停,或是隔壁茅草棚里做腐竹的柴火声哔哔啵啵的响个不停,唯有这些不停的声音打断了这个家庭的格格不入。

世间的事真是奇怪。就是这样一对看起来傻傻呼呼,说话期艾的兄弟就这样把家里支撑起来了。每当村里人都下地施完肥,打完农药回来时,国珍就背着一个蓝色的农药器,头上顶着一柄红色的勺子,慢吞吞的朝地里走去。村里人都在着急的在地里除稗草的时候,国珍却端着盆子,往地里不停的施肥。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田里,稗草直挺挺的长得疯狂,在稻子中间鹤立鸡群,远远望去像是一种嘲笑。

可是,每每到了收割的季节,国珍家地里的稻子,却稻穗金黄一片片像沉睡在地里,依然稗草也在风中倒伏,淹没在一片金黄之中。我始终没能够琢磨透,就是这样一对胡乱侍弄庄稼的兄弟,在他们的世界里,或许没有稼穑之艰,有的只是最纯粹,最单纯的种地法门。

每每看到国珍家的稻子迎风倒伏的模样,村里人都不免一番感慨,“嘿,下次得按着他们的方式来种,我们这样累死累活的,还种的没他们好……”唏嘘之后,是一阵阵庄稼倒伏拍打的声音。

我很少跟他们说过话,偶尔放牛的时候会碰到一块儿,却说不上什么来,因为他常常讲话期艾,吐字艰难,他的表达比我们更吃力,也更卖力。因此我们常常很少说话,只是在每次赴圩是闻到到他家里做饭的哧哧声,偶尔还可以看到他端着饭在晒谷场上,坐在金色的阳光里,大口大口的吃着饭,一副天真、朴素的模样。

4

山奇至今还是没有娶老婆,只是他的妈妈早已经离开他了。他妈妈的离开,或许就是他家的屋子一样,他的世界里最坚实的一道墙倒塌了。他母亲去世的事,我是听奶奶他们说起的,这个一生貌似体态佝偻的老奶奶去了另外一个狭仄的世界,空留下他的儿子在这个人世到处乱窜。

母亲去世后,山奇依然只有到各地去接活儿干,只是他可以常常一个月甚至几个月不回,那座本来就光线暗淡的老屋,时常像是死一般寂静。或许此时山奇还在附近村庄打工吧,或许他就躲在这屋里睡去,谁知道呢,没了母亲,他的房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样是死一般的安静。

我是去过他的房间的,屋子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长期缺少阳光的霉味。一张漆落斑驳的木床,一张老旧的桌子,一个破旧的厨子,仅此而已。昏昏暗暗,这便是山奇长期的生活状态,和他爽朗咧嘴的笑声,是如此的强烈而格格不入。

5

据说,国珍的姐姐后来嫁到段上去了,嫁了个木匠,又过起了艰难的日子。而对于他家来说,更艰难或许是这兄弟俩了吧,我常常在放牛的路上,见到他姐姐提着蔬果从娘家回来。村里人都说,国珍家里幸好有这么个好姐姐。

后来,听说他们的姐夫在南康干起了家具生意,做的红火,把兄弟两个接过去帮忙。国珍两兄弟,农村干活的那一股子蛮力,统统用到了家具活上,家境渐渐殷实了起来。听奶奶说起,还在圩上置房,准备张罗着娶媳妇。奶奶说起来的时候,唏嘘不已,还不断念叨着在村里时他们种田时的模样。



6

山奇自母亲去世后,一直寡居,加上他毗邻而居的邻居也搬到圩上,落魄支离的老屋渐渐随着年月苍老,山奇头发也不再是稀稀疏疏跳着几根白发,而是渐渐铺满了他整个脑袋。

后来,山奇被送到了镇里的敬老院,奶奶回去看看这一群老友的时候,还见到他咧嘴笑开来的模样。山奇告诉奶奶说“他每天都最勤快的打扫敬老院,院长就给雪碧给他喝。”他还说“雪碧好喝,你喝过没有……”说着,又是摸摸头,还是当年的那副模样。

时间改变了这两家毗邻而居的邻居。我不知道他们住在附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但我却时常不断的想起经过他们房屋外的样子。

房屋坍圮,一副破败的样子跃入眼帘。然而我却时常听得到锅碗瓢盆的声音、缝缝补补的身影,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感动着我的记忆,让我时常难以忘怀这两家人的模样。桃花盛开,蔓草弥望,对他们炽烈的记忆一起流入了时间的洪荒中,就像屋前那条涓涓而过的溪流,叮叮咚咚,我始终抵不住时间敲响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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