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谷场上的婚事

 

几年之后,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模糊的身影,那个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和那个蹬着大红花的单车,一把抱起小舅妈,像凯旋而归的战士,大踏步的走入祠堂,满脸容光焕发的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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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坐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的女人,披着大红盖头,通身穿着红色的旗袍,双手紧捏着放在膝盖上,笔直的端坐在一把木凳子上面。在村里,未过门的媳妇儿,两脚是不能挨地的,所以木凳子下面放着一个用竹篾编成的扁箩筐。真有那么一点画地为牢的意思了。

她是被一辆单车,跟随着一排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在日头刚火辣辣的划过屋顶时,拉到村里来的。到了村门口,鞭炮声噼噼啪啪乱作一团,村里的狗儿,也纷纷探前来凑凑热闹,嗅嗅这里,闻闻那里。仿佛是在给新来的人儿把把关,或是在表达他们特有的欢迎方式。

这个女人从顶着一朵大红花的单车后座上,被男人用力的背起来,顶着大红盖头,冒着呛人的烟灰,然后就被送在了这个偌大的、空荡荡的祠堂,要不是门外嘈杂的快要乱翻了天,兴许这里还真有点阴深深的恐怖呢。

过了今晚,这个女人,就要成为村里的女人,成为我的小舅妈了。我从祠堂后门偷偷穿过的时候,祠堂里小舅妈一个人孤单单的坐在那里,几支硕大的红蜡烛将祠堂照的通红,明晃晃的。在明晃晃的烛光里,我偷偷猫了一眼明天的小舅妈。

村里的祠堂修葺得庄重、雍容。雕梁画栋,白墙黑瓦,青砖铺地。门口用遒劲的楷书摹上“山清水秀”四个白底黑字,颇有些盛气凌人的派头。祠堂内,设计精巧,厢房依次朝两侧打开,一条深深地巷道贯穿整座祠堂,被一片朱红色的柱子死死的支撑着,守卫着。

在村里,祠堂是个饱经沧桑的老人,祠堂内布置塑像,香烛满堂,牲醴时时充盈祠堂,他又是一个威严的长者,主持着村里的一切,婚丧嫁娶,都要经过这道坎,都要在这祠堂里,拜上几拜,以示尊重。

就在十几分钟前,为了迎接盛大的迎亲队伍。村里的祠堂到处都张贴着红红的“喜”字,一副挥毫潇洒的对联立在门口。几挂长长的爆竹,像一条卷曲在树上的长蛇,引线一头,点着的檀香,在风中飘落几点灰烬,大人,小孩,纷纷都站了起来,探头远望,似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一个时刻。

渐渐地,若隐若现的唢呐声传了过来,紧接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长龙开始露出了头,在队伍经过村里那座石板桥的时候,大舅点起了爆竹,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抑扬顿挫的唢呐声、敲锣打鼓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响遏云霄。
2
新娘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和推搡中,送进了祠堂的大厅中。大厅门口,摆满两桌酒席,上面密密麻麻的摆着花生、瓜子……还有切得精致的下酒菜,几瓶烈度高的谷烧摆在桌子中间,挨着几壶刚刚从炉子上取下的春醪。

村里的一众老人,德高望重的前辈被请上了席上,和迎亲队伍那边过来的人儿,一起被奉为座上宾,开始大家都显得几分拘谨,接着谷烧一开,酒精瞬间弥漫开来,笼罩着桌面,然后开始,你咩一口,他添上一轮,众人在一片觥筹交错之间,瞬间气氛热烈了起来。大家开始在长辈面前互相道贺,长辈也回之以感激之语。

祠堂外,放完的爆竹像雨后的落红一样,洒了一地,几个小孩围在架子下,认认真真的翻捡着还没有燃放的漏网之鱼。祠堂里面,新娘心扑扑跳动在偌大的祠堂里回荡。

直到日头渐渐伏下山去,老人们酒气熏熏的摇晃起来,满脸通红的送走迎亲队伍,给没有回去的人安排住处。此时整个祠堂只剩下新娘子一个人。她要等到天彻底暗了下来,等到祠堂的红烛燃烧到末尽的时候,才能被送回早已布置妥帖的洞房。
3
夜终于降临了,此时的晒谷场被灯火照得通明。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忙进忙出,开始为晚上的喜酒而手忙脚乱。

下午,村里附近几家的晒谷场就开始稀稀拉拉的接起电线,在篱笆边的树枝上架起灯泡,或是索性支几个临时的架子,拉着长长的电线,绕上几匝,电灯就稳稳当当的挂在那里。紧接着,各式各样从附近邻居那里借来的桌子、凳子开始纷纷摆在晒谷场上,准备迎接晚上西面八方来赴宴的人。

趁夜晚的电灯还没亮起,小舅从祠堂里在一推人的簇拥下,将舅妈背回了洞房,此时他仍没有掀开红盖头,大厅里早已坐定的仪仗队,又开始“哐当、哐当”的响起来。一大群小孩叽叽喳喳的围在洞房门口,探头探脑的,随时准备抢新娘抛出来的喜糖。

当洞房这一头,闹得欢腾的时候,酒席上的饭菜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着,厨师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出,在每一桌摆下酒席,然后又收起盘子,匆匆的穿梭于厨房和晒谷场之间。

此时,来喝酒的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坐下来,大家,认识的或不认识的都坐一块儿,开始拉起家常,边剥着花生,或是喝着村里酿的米酒,大声的聊天,小孩子嘻嘻哈哈的在各个桌子间来回的穿梭,或是爬山凳子上,抓几把花生,瓜子,又嘻嘻哈哈的扬长而去。

此时的晒谷场上,酒香四溢,饭菜扑鼻,几座晒谷场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连在了一起,高声的谈话,席上的笑语,此起彼伏,整个晒谷场笼罩在一片喧闹而欢腾的海洋中。

此时,醉醺醺的新郎搀着新娘在大厅里敬了一圈长辈亲戚之后,早已经神志不清,还在众人的撺掇之下,在晒谷场上,来来回回的频繁的扬起酒杯,一口灌下,又跌跌撞撞的移向另一桌。直到在众人的一片喝彩声中,才被扶着进了房间,混着呼出的浓重酒气,打着沉重的鼾声,直到第二天太阳高高升起,照耀在满是红色“喜”字的洞房里。

等到夜渐渐深了,晒谷场上的灯光也暗下去了,开始打着盹儿。厨师们才开始收拾起满晒谷场上杯盘狼藉的桌面,打扫掉满地的残渣碎壳。然后,抬出几盆热水,泼向晒谷场上,热气蒸腾,混杂着酒气、饭菜气,在场上又重新散发开来,像是在重温刚刚过去那热热闹闹的场景。

村里也只有在有人结婚的这一天,灯火通明,在一空漫撒的繁星中,贪婪的喝酒、吃菜、聊天,打破村里长年阒寂的沉默。
4
据说,婚丧嫁娶在村里绝对算得上是头等大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要准备上大半年。小舅结婚,先是过来探家风、下聘礼、定亲……一系列繁琐的程序下来,才能请到村里的先生来占卜一个结婚的好时日。而家里为了操办一场婚礼,每每要在一年前就开始养几头猪、圈养几圈小鸡,然后精心喂养,只为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临近结婚的日子,家里都要认认真真、彻底大清扫一遍,灶头、房间,丝毫不能马虎大意,在村里,结婚是容不得丝毫亵渎的神圣。

家长们此时也开始挨家挨户借用碗筷,箩筐,还有桌椅板凳,等到一切都安然的摆放在那里的时候,长辈们才放下了心,开始忐忑不安的等待着自己即将过门的媳妇。

迎亲那天,天灰蒙蒙的,杀猪师傅早早的烧滚开水,磨好杀猪刀,用铁钩拉住猪的耳朵,“噗”的一刀下去,鲜血滚滚渗出,猪呜咽的挣扎几下,便被抬上案板上。迎亲队伍,被犒赏完一顿猪肉大餐后,便浩浩荡荡的在一片此起彼伏的狗吠声中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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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舅妈就是这样被嫁到外婆家里的,平时很少见到舅妈。她要么在田地里头种菜,摘菜,要么就是在熏得黑黑的厨房里准备午饭。偶尔路口她们的房间,她就一个人坐在房间里,低着头,认真的织毛衣。没过几个月,她就挺着大肚子在大厅里坐坐,摇着扇子,拿出毛线,织毛衣。

生完小孩后,小舅、舅妈离开了村里,在外头打工赚钱,常常是几年见不着面。后来一次在广东见着小舅。他已经人到中年,身体略微发福,满脸若隐若现的胡渣,说起话来声音嘶哑。有些落魄的样子。

从小舅口中得知,家中小外公去世,小外婆中风,仿佛一夜之间,这一家就倾塌了一道坚实的墙。小舅常年在外,生活瞬间压迫着他苍老了许多。

直到现在,我也一直未见过那个小舅妈。那个我悄悄穿过祠堂,偷偷看了一眼的小舅妈。小舅偶尔提起舅妈,言语之中,满是沧桑和叹息。

几年之后,我再也看不到那些模糊的身影,那个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和那个蹬着大红花的单车,一把抱起小舅妈,像凯旋而归的战士,大踏步的走入祠堂,满脸容光焕发的小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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