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运河畔遥远的路

 

在那座翻新的古城里,我们沿着城墙走了很久,寻到了当年的生活之地。我意识到,时间已从我的生命中流走了很多,宿命不由分说地撵着我朝前走。...



它是京杭大运河的一段,从我家门前流过。八十年代末,父母从僻远的关外搬到了关内,在运河畔一个叫念窑的地方安顿下来。从那个十平米左右的小房子里走出,穿过一个架着葡萄藤的小院,推门而出,就能看到这条颜色都已经浸染了年代的河。听起来我们似乎过上了一种古典雅致的生活啊,其实有苦难言。家里因为生下我违反了政策,为了一个身份的落实,进行了几次长途迁徙。而运河畔的这间小屋,就是动荡生活里的一个中转站。

我在这条河边生活的时间很短。每次过来只是去探望父母和姐姐,和他们共处几天,然后再坐上十几个小时的车,回到真正意义上的那个故乡。那时,全家刚搬到鲁西的这个陌生的古城,对未来的茫然要多于期待。尽管我当时七八岁,却也感受到了因为生活的波动,家里所承载的那份紧张和压抑。人从童年时,似乎已经隐隐有种认命的无奈,知道有些事情注定无法选择。

第一次看到这条河,发现它的水竟然绿得浑浊不堪。这条有着千年历史的大运河,和我家就隔着一条土路,过了路就是上下坡的河坝,那河坝上种着灌木,洋槐和枣树,密密匝匝的,连个小道都不给。在某个季节,树干上还爬满了一种带壳的虫子,让人汗毛竖立。河流经市里的医院,一直向东,经我家门前,再继续向东。民风的落后令古运河染上了神秘而混沌的色彩。有时河畔会漂过来试验用的窟窿,破旧的被褥,衣服,甚至是没有了生命的弃婴。我和爷爷初次看到这些,很不解。爷爷摇头皱眉,在岸边站很久,批评当地人太不讲究。我也不明白为何这些都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河水之上,而不是将其好好收纳掩盖。这一切,都加剧了一个儿童对它的恐惧,以及那么一点好奇。每次从闹市区下桥后,从灌木丛拐个弯,走在通向我家的那条土路时,都是越走越心惊胆战。我很害怕树丛背后的那条河,总觉得水流之下埋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觉得那些被丢弃在河畔的婴儿还活着。



如今的古城,环城湖的涟漪。

夏天,那条河的树上,知了叫得分外热闹。中原的太阳很干很亮,这阳光和虫鸣也冲淡了真实和想象中的阴翳。靠近河的土路上,会坐着一些乘凉的人,摘菜,拉着闲话,打量着路人。人们守着河,该起灶起灶,该浆洗浆洗,安然地与河共处,过着平常日子。八十年代末的古运河,仿佛是一个大病初愈的人,经历了动荡年代的折磨,在慢慢恢复着心力,却又有些力不从心。那些祖祖辈辈在此生活了很久的本地人,丝毫不觉得一切有任何异常之处。尽管漕运兴盛时的繁华早已不在,河上已经不再跑船,可岸边总是升起人间烟火,它的生命力就一直缓缓地延伸着。

有段时间,卫校的女生们,好像要考试了,人人戴着护士帽穿着白大褂,聚在运河畔。她们在河坝上的树下复习,仿佛看着河背书,记东西就会更快一样。童年的我,很羡慕这些大的学生们,却又觉得她们胆子真大,能将此地做为一片风景,那般轻松地学习,嬉闹。现在想来,学生们能在河畔的草地上看书,也是将校园的浪漫带到了校外,她们真的装点了不那么美的运河风景。想必那条河,看到这些如花般的白衣天使,心情也会敞亮点吧。

在运河畔,父母和姐姐生活了三年。那时候,所有的人都努力适应着新生活。爸爸小心翼翼地上班,和同事融洽相处。妈妈将稻香村的活儿带回家,在一堆枣儿里熬夜赶工,以至于姐姐后来再也不吃枣泥点心。姐姐多次转学后,成绩依然拔尖,尽管她有时要握着拳头独自跑过河畔那条森然的小夹道。爷奶悄声议论着此处多么不宜居,也还是在傍晚时分守候在树下,等待着晚辈从市里回来。我们小孩跟在大人背后,看着他们挂在车把上的公文包,舔着甜腻的雪糕,在一点点甜头中暂时忘记了种种不安。

后来,我们家搬离了那条河,再次北上,去了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住进了一栋二层小楼。我站在窗边,很希望能看到一条河,可看到的是另一排楼的窗户。这个城市也有河,水很干净,透亮,绕过城北的山峦。我只能走到某个高点儿的地方,遥望着玉带般的它,遐想着岸边的生活。

又过了一些年,我来到北京,常在一条叫通惠河的地方下车。每次过桥时,就情不自禁地看看桥下的河,岸边的垂柳,挑着灯笼的小馆儿,划小船的环卫工人。经过了多少次,我却未意识到,原来,这就是我童年生活过的那条运河的延伸。它一直在绵延不断地流,流过华北平原的泥土沙石,历经千百里,流到了一座气派堂皇的大都市。



几年前的春节,来到那座运河畔的古城,它正在翻新。

在一个农历春节后,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古运河畔,试图想找寻些什么。在那座翻新的古城里,我们沿着城墙走了很久,寻到了当年的生活之地。这里发生了很多变化,平房与夹道都消失了,盖起了一排排高楼,河坝整饬得整整齐齐,水也清澈了许多,舒心地抖动着温柔的波纹,河道似乎都比以前宽敞了。二十几年来,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能够与它坦然相对。站在河边,想起当年那些在这读书复习的小护士们,她们,也步入中年了吧。在岸边枣树下摇着蒲扇等待我的老人,也相继化作了尘土。一切真如一场又一场的梦境啊。惆怅中,我意识到,时间已从我的生命中流走了很多,宿命不由分说地撵着我朝前走。只有这条河,却依然沉默坚强地流淌着,凝望和包容着人间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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