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不走女儿的一滴泪

 

家父仙逝,天地呜咽……...



不走女儿一滴泪
◯芭蕉雨声
2017年正月初七,立春,老爸没了。时间在上午八点五十分凝固。从此我将过没有爸的日子。十来天了,我仍觉着是个梦,梦里的老爸跟电脑中储存的照片一样,和和气气,笑笑呵呵,温温柔柔。他在坡边牵着小侄女的手,他在家院把小侄儿搂抱入怀,他在堂屋举杯与我儿喝啤酒。甚至病中得闲,一页一页翻看我写的书,刚出院住进老三家当日晚,右臂吊着绷带左手摁着书本一字一句教小侄儿念三字经。一幕过了,又来一幕。老爸他就在我身边,音容都在。

当日场景就像一个梦,梦里哭声动天,撕心裂肺。

大年初六下午我从禹州回来,就说明日一早去看爸的,傍晚即接到老家电话,说老爸基本不吃不喝,状况不好。我和老陈赶紧下楼,直奔井南凹。老爸嘴半张着呼吸,双目半睁,眼珠有意识没意识地慢慢转动,心率150。我跪在床头喊他,喂他喝水,咽了两三次,一次一汤匙尖。兄弟们都感到惊奇,说,能喝水了。老爸皱眉,身上疼。我和金凤哄他,想喂他吃药,他点头表示愿意。小米汤,两片曲麻多。看似咽了,一会儿又用舌尖顶出来了。老爸最终还是很乖,吃下去了。米汤也喝进去一点。老爸精神能凝聚一会儿时,金凤指着我问这是谁了?爸说,不是你姐是谁。

看着老爸有所好转,会吞咽。兄弟们都觉着不要紧,让我和金凤都各自回去了,仍留三兄弟守着。翌日晨五点半,老二来电,说,今天我们还需要回来,老爸状态不好。这话听着不紧迫,加上晨雾迷蒙,我到家都七点多了。一上坡,隔着距离就看见我家大门外站着很多人,我仍不以为意,以为堂哥和大娘婶婶们是来看看我爸。他们不让我折腾停车位,说先进屋吧。四大娘说大声跟你爸说一声你来了。我说为啥要大声。她说你爸快不中了。我这才恍然,扭身上台阶进东屋,抬腿跪着由床尾扑向床头。小心并紧急呼唤连声。爸,我来了,爸,我来了!我摸摸爸的脸,看着他微张着嘴出气,想喂他水喝,哥说怕噎着,不敢喂了。金凤说,俺姐来了,爸!爸的眼睛微睁,眼珠左右转动。我说爸,不怕昂,我七叔他们都在呢。我摸着老爸的右手,他没有气力回握。这会儿老爸哪儿都不动了,除了眼珠。爸的腿不再蜷缩,胳膊也不动弹。他不知是否听见了我的声音,眼珠左转右,右转左,与初二回娘家见到的老爸那样,时不时我给他沾沾眼角。

老爸疼在骨质,痛彻骨髓,不见他哼一声,顶多皱皱眉。老爸难受难忍时会让我帮他把自己蜷成团,说,快摁着我快摁着我,咋恁难受啊。那是化疗的副作用,老爸不知。说打嗝这事,他有这个历史,脸颊发烫,浑身难受,动不动就感冒这事,他平常没有。他说都是躺的了,一点免疫力没有了,能让他头朝上,会走动,就啥事都没有了,活个十年八年的没问题。他不知自己已病入膏肓,只说医生不行,病房来的都是回头客,说他把医生的本事给彻底扥展了。老爸最无助时,眼红,眼里血丝潮红,偶尔盈泪。他不愿躺着,躺得够够的了。可老爸病痛在骨头里,天欺人善。

大年初二回娘家,老爸还吃了两个草莓,冬日里我买水果去老三家伺候老爸时,总买草莓,易嚼烂,酸甜,妈说我爸爱吃。金凤来了,故意问老爸吃了几个草莓。老爸说,两个草莓一个硌蛋儿。他说的硌蛋儿其实是一个被他用舌尖顶出来的草莓粒,有些迷糊了。早在老三家就说迷话了,离奇的语言组合,让人可怜又可笑,那时候大家还笑得出来。哥说是病灶侵犯肾脏,干扰大脑程序所致的乱码现象,以后将会出现心肺衰竭。

可怜的老爸,一生思维清晰的他,硬是不由自主了。我在老三家时,老爸被扶起坐好,看我站着就说,那有凳,坐吧。弟妹说,自己还顾不住自己哩,光想着俺。老爸笑意软弱但言语清楚:“我不当自己的家儿,还不当恁的家儿?”

跪在老爸床头看他张嘴呼吸,我仍不觉着他即将离去,就像昨晚一样,想着日子不多但猜不到会恁快。后来族人和我的三兄弟都陆续出去了,在院子里闲聊。就在此时,偎在老爸床头的金凤发现老爸脸色异样,慢慢变白,脖子处微弱的脉搏似乎也没有了。急命人喊哥哥弟弟们。我说爸呀,你放心吧昂,啥事儿都不用你操心。小宝大声附在老爸耳边,说,俺妈把啥事都给你安排好了,俺都会照顾好俺妈。放心吧爸!兄弟们也都到床边了。老爸眼一闭嘴一抿,撒手人寰!神态十分安详,无挣无扎。金凤霎时哭喊着没有爹了呀,死哭活哭,哭成了一滩泥。他们都说不要把泪滴在老人身上,把她架了出去。金凤在门口哭死过去了。掐人中,掐不醒,我急喊守在老爸床头的哥哥来抢救,掐虎口和人中,仍掐不醒,小宝的泪刷刷往外流。终于救活了,接上了气。我看着老爸睡着了的样子,一时不觉着他没有了。当我反复端详着,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老爸的右手温热柔软,厚厚实实,却不再有力,一点力气都没了,我把小手放进他的大手里,他也不管我了。我这才确认我的父亲大人真的走了。我哭……放声痛哭,扑倒在老爸的脚边。婶婶大娘们都说不许把泪掉老爸身上,不许用泪手摸老爸,不许……可我忍不住啊,我没有爸爸了。

初二回娘家,晨起包红包时就忍不住哭了一场,陈不让我哭,不解我缘何突然悲从心头起。他不知,今年初二我有娘家可回,明年春节很可能我就没有初二了。父若不在,我只能初三回家。再则,往日初二回家,老爸都站在大门外候着迎我,下午回返时老爸一脸笑意挥手送我。以后,再不能有了,我也成了没有爹爹的可怜人了。

老爸咽气一瞬,老二在长辈的提醒下,急奔堂屋房顶去喊魂儿,大声呼唤——爹,你回来吧!爹呀,你回来啊!喊魂连声,声嘶力竭,气动山岳!众亲人呜咽成片,天地齐哀。老爸的魂魄终向高天飞去。

盖棺很残忍,意味着老爸在里头,我在外头,从此再不相见。我们依次逆时针绕棺看爸最后一眼,我看一眼,再看一眼,不忍离去,长辈一再提醒不要我把泪滴在爸身上。老总口口声声带领我们呼唤老爸,提醒老爸躲钉。躲钉啊爹,躲钉啊爹。躲钉啊爹!生怕钉棺的铁钉伤到我爸。

第五天,正月十一,老爸顺利安葬于一处新择的墓地,背风朝阳,风水先生说这个位置好得很。十点半葬毕即有零星雪花乱飞,我让金凤看,雪丝若有若无,在山坡边飘散。夜里雪花渐聚渐密渐繁盛,翌日晨起,积雪深厚,雪花无声飘飞,整个世界变得干净莹润,白白亮亮!家乡苍苍莽莽连绵起伏的山河原野,一片肃穆,宁静安祥。我哭哑的喉咙发不出声,只能用笔写下这些句子:“老爸呀!您的仁慈,贯穿您生命的始终,临走还要体恤儿女,为我们留下厚德和祥瑞。下葬前夕凄风苦雨,天地同悲!安葬当日,和风阴沉,但不冷不寒,平稳顺利。爹爹呀!您的心魂该是多么仁善,您的品格该是多么高洁,您的思虑该是多么长远,才会如此善始善终。爹,您的良善与仁德感天动地,震撼万物,天地同悲啊!草木不言,虫鸟噤声,雪花飘呀,飘呀,飘呀。爹,您谨谨慎慎修行自己,细细满满为孩子们带来福祉,徳泽郭家后人。您是儿女一辈子的福气,来世,我们还做父子。好父亲啊!我善良的父亲,安心走向天国去吧!儿孙们会记得并传承您的仁善好家风。父亲安息!天国一路走好。”

老爸辞别于丁酉年春天的第一天,往后的整个春天,在我的眼前注定将开不出一粒花朵。春天的绿色渐浓渐灰,灰色的重影,一重压一重,成摞叠加。周遭宁静,静得天籁地籁人籁具无。万籁凄寂,草木静默。时光一动不动。我坐在这样枯萎了的春日里,与石堰下埋葬着的父亲一起,听风掠过山垭,彼此对望,啥都不用想。不饥不渴,不悲不伤,轻轻慢慢,清清静静,就这么一滴一滴过日子,就像泪由心底涌出滑落脸颊,任心揪结成疙瘩,针刺样疼。就像一个长长的梦不醒来。不醒,父不醒来我就不醒,沉浸在相同质地的空间里,日日夜夜。就这样。父亲不带走我一滴泪,我点点滴滴都咽下,任泪水切断我的肝肠,把我囫囵淹没。

2017年2月12日  农历正月十六  前言不搭后语。痛悼家父。



老家门口往西看。正月十二,老二拍。



松柏致哀。金凤在正月十二(2017年2月8日)去舅家“收泪”回来路上拍。



家门外,往东望。



家门外。拍于下葬翌日。



2016年12月3日,第三次住院出院后,入住辉县城里老三家,当晚陪他的孙子读《三字经》。老三拍。



2009年春节,喝酒后的老爸拉着甜甜的小手。我儿子拍。



2010年夏天,老爸和甜甜。我儿子拍。





金凤和我,守灵在堂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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