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至爱我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祖父|伤逝

 

在生命的旅程中,没有人不曾遭遇与所爱之人的别离之苦,而智慧的增长就在于能够以无碍之心,善于忍耐诸般痛苦,从而达致心灵的自由与寂静。...




丛氏家族族歌:我们依然血脉相连


祖父去世,距今整整20年了。

他是我写过最多文字的人,有的发表了,有的写在日记里。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常会梦到他。

看到电视中播放《成吉思汗》,里面老年铁木真的容颜,常常不由得令我热泪盈眶,因为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我的祖父。

我们这个丛氏家族,原本就是匈奴的后代,为避难而易姓迁居鲁地。所以祖父的容颜,也带着不怒自威的威严,以及北方民族那种粗犷的线条和轮廓。

祖父在世时,由于识文断字,为人公正温厚,一直是本支的家族长。

我幼年极深的记忆,便是祖父将粗布包裹的厚重的家谱,郑重地打开给我看。

每当过年,他就会命人专门腾出一间堂屋,洒扫干净,正当门的墙上高高挂起家谱,上面枝枝杈杈地写满了人名,从初一一直挂到十五。家族里的男人女人都要来跪拜,女人只需要磕个头就行,男人们却要三跪九叩的。

祖父大部分时间都候在堂屋里,有人来拜,就在旁边招呼着。

我往往像小尾巴一样跟着祖父,没人来的时候,就仰着头端详高高的家谱,觉得那些简短的人名居然曾经都是活生生的人,真是不可思议。

等我稍微大一点,祖父就经常对我讲先祖金日磾的故事,不过那些拗口的名字,是等我读书较多了以后才弄清楚的:

日磾原本是匈奴休屠王的太子。汉武帝时期,霍去病攻打匈奴,不仅缴获了休屠王用来祭天的金人,还俘虏了休屠王的妻子阏氏及儿子日磾。

日磾当时才14岁,被送到黄门饲养马匹,由于他为人忠心赤诚,逐渐得到汉武帝信任。因为休屠王用金人祭天,武帝就赐他为“金”姓。三十多年后,金日磾成为汉武帝托孤的重臣。他去世后,朝廷举行了隆重的国葬,将他陪葬在汉武帝葬身的茂陵。

金日磾的子孙后代因为忠孝而显名,历经七世不衰。左思在《咏史》诗中写道:“金张籍旧业,七叶珥汉貂。”说的就是金日磾和张汤两家的子孙凭借祖先的功业,世世代代都做大官。

金氏后裔后来参与反曹魏的政治事件,事败后不得不举族东迁。据我们的家谱记载,“勋旧苗裔,避乱东迁”,“初居威海长峰一带,地处丛山中,因而以丛为姓,且名其山为‘丛家岘’”。这就是我们丛氏一族由来的历史因缘。

天下丛姓是一家。族谱中记载有一代代明确的辈分用字,并以“伦常敦自厚,昭穆序相传”来说明。



族谱中先祖金日磾画像


茂陵金日磾墓




祖父在乡里,被尊称为“大知”。

那时候乡间的人际生态,还依然保持着世代相传的规矩,乡贤们以自己的德行学问,对一应事务具有重大的影响力。

祖父为人看风水,选宅基或墓地;为人选吉日良辰。婚丧嫁娶的各项事务,如果请不到祖父来统理,这人家就会觉得没面子。

所以祖父日常总是非常忙,不是为这家主持仪式,就是为那家建房立基拿主意。

这些都是义务的;除了在这家吃顿饭,或者人家送两盘菜到祖父房里。

谁家闹了别扭,实在僵持不下了,就会找祖父来决断。

祖父其实说的话很少,神色也很温和,但不管怎样撒泼大闹的人,来到祖父面前,自然就会收敛姿态,变得老实讲道理。

如果哪家的媳妇不孝顺,或者孩子太无赖,只要经人叫来了祖父,他们就会低头回答“是是是”,以后明面上也不敢太张狂。

祖父的动作总是缓慢而镇定,我从来没见他在任何境况下奔跑过,惊惶失措过,或是急赤白脸过。

 

他的姿态从来都沉着、庄重而闲适。

如果他卷烟袋,那就是缓缓地将碎烟叶拈出来,缓缓地放在纸片上,然后缓缓地卷起来,再缓缓地掏出火柴,缓缓地点燃起来。

如果他骑车,那就是缓缓地蹬脚踏板,一下一下的,决不会弓腰塌背,也决不会骑得飞快。

只要呆在他身边,就觉得世界一下子缓慢、安静下来,好像夏日的蝉鸣,或是冬日的落雪,将白天的光景拉长得似乎见不到终结。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尚不到50岁。

我是长房长孙女,大家族同辈中第一个孩子。我最小的堂叔和堂姑都比我大不少,很长时间内家族中没有小孩,所以我的出生就成了一件稀罕物儿。大家把我当作好玩的玩具一样抱来抱去,用母亲的话说,我是“从小没沾过地”。

我在9个月大就学会了走路,10个月大学会了说话,1岁多点就已经很会传话,对人说好听的;还会看眉眼高低,知道人家心里是真高兴还是不耐烦。

如此一来,我在家族中就愈加受欢迎,大家都觉得这小闺女很伶俐。

不过我生命早期的鲜明记忆,大多都是和祖父有关的。

祖父写一手好毛笔字。过年的时候,早早好几天,家里就放满了村人送来的红纸,都是托祖父写春联的。小孩子最爱围着他,让他写“福”字。祖父写的“福”字,可不是一般的字样,而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寿星模样,可你还是能看出这明明就是个“福”字。

祖父教我毛笔字。我握笔,运气,一副指挥若定的样子,用力写下去,笔头却软软地荡开了,在纸上留下个歪歪斜斜、小里小气的笔迹。

写上几幅字,我气愤了,扔下笔说:“不写了!不好玩!”

祖父就望着我笑,把笔洗好收起来。

哪天我又来了精神,缠着他教我写字,他就又取出笔和墨汁,告诉我怎么写。

又写几幅,我再次搁笔不写。祖父仍然不急不躁,笑着把笔洗好收起来。他从来没有一次责备我说:“你怎么这样没耐性!”

祖父喜欢读书、下棋。乡间的日子悠长而寂寞,精神生活也贫乏到无聊。偶尔有一本《故事会》或《今古传奇》之类的书,就会被借来借去翻得烂掉。祖父不看那些书,他常年订阅两种杂志,一种是《散文选刊》,一种是《象棋研究》。

他订的杂志,别人也不爱看,所以总是崭新的。

我去东厢房他的床上玩,总爱在床头乱翻他的杂志。识字以后偶尔也看看里面的内容,觉得冗长的描写好无趣,不如读故事来得有意思。很多年以后我有了一定的欣赏能力,才可以静静地品读散文。

那时候,祖父从来没推荐过他的书给我读,也从不说我没品位,只爱读《故事会》和《今古传奇》。

祖父教我下象棋。规则我很快就学会了,但是一直不求甚解,不去多想,莽莽撞撞就长驱直入,开局不久就会被将军。所以祖父和我下棋,也许会觉得特别无趣。不过他从来不这样说,只要我想下,他就陪着我。

我最终还是不精于此道。

但是我擅长背诵诗词。祖父教我古诗,一两遍我就会背,还能将感受或意思解释得头头是道。

祖父给我讲故事,比如讲孙子兵法,讲孙膑和庞涓的恩怨,我也能引申出一套道理。

这样的时候,祖父仍然是微笑。

我做得不好,他从来不批评;我做得好,他也并不大力夸奖,不过往往会调侃、打趣我几句。由于祖父极少和别人开玩笑,所以这样的调侃和打趣,在我看来非常快乐。

我说话很快,动作也总像飞来飞去;而且我上房爬树,打拳练武,赤脚带着我的狗在野地里乱跑,家里人包括曾祖都说:“这小闺女说话像机关枪,说得太快了。”或者:“看你比小小子都疯。”

只有祖父从来没说过:“你说话太快了。”或者是:“有话慢慢说。”不,祖父总是微笑着听我叽叽喳喳,从没说过这不像是女孩的样子。

我从小不爱穿鞋,总是赤着脚到处乱跑。走到哪里都有人唠叨:“穿上鞋,看扎你的脚!”“穿上鞋,地上太脏,要不踩一脚牛粪。”

只有祖父从来不说我,看到我光着脚风驰电掣般跑来,他就望着我微笑。

跟着他下地,如果我脚上扎颗蒺藜,或者被瓦片和碎玻璃划伤了,这都是常有的。祖父就找一棵萋萋芽草,砸得碎碎黏黏的,在我脚底板上敷一会儿,很快就止血止疼,我又可以赤脚乱跑。他也不会就此阻止我。

不过此生祖父阻止过我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我开始穿白球鞋;第二件事,是我开始穿裙子。

最开始,外村开始流行白球鞋。堂姑堂叔们也想穿,但是担心祖父会不同意。在祖辈的规矩中,只有家里死了老人要穿孝,才会穿白鞋子。祖父恪守礼制规矩,想过他这一关,想必会很难。

他们想出个办法,撺掇先给我买了一双白球鞋。我在家穿花布鞋,出门上学就换上白球鞋,怕祖父看到会反对。但是没几天,穿上就忘记换下来,正好遇到了祖父。祖父果然沉下了脸,这对我是从来没有的事!

我接连一个星期没有去祖父住的后院。一个星期后,他让母亲捎口信给我,让我去见他。

我穿着白球鞋去见他,他什么都没说,让我陪他下棋。就这样,白球鞋的风波过去了,堂姑堂叔也都堂而皇之穿上了白球鞋。

后来穿裙子,也是如此;我一个星期不见他,他就会让人捎口信,让我去见他。然后穿着裙子去,他什么也不提,这事也就被默许了。年轻的姑姑婶婶们便也开始穿裙子。

尽管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无条件的爱,但从祖父对我的情感,我已经体会到这种感觉。

 

因为爱,一个人才会妥协。



我从六七岁的时候,就常陪着祖父对酌。

那时候家里已经有了弟弟和两个堂弟,不过有时候祖父可能觉得他们太吵了,所以就独自叫我。

夏天的时候,他常常说:“跟我去逮鱼。”我就跟着他,一起到村西头的小河沟里。

河水很清澈,水草参差流动,有时候可以用脚踩到很大的河蚌。

祖父用什么方法逮鱼,往往我只顾着玩,还没来及注意,他就已经捉到了两条。

祖父只捉达到一定长度的鱼,要是小的,就放掉;而且每次他只捉两条。够两条了,我们就回家。

祖父将鱼收拾干净,用很多的盐腌上,挂在门旁的檐下晒好几天,直到晒得干干的。然后,找个午后的时间,又叫我过去。

他将两条鱼放进炭火里,慢慢地烤熟。在树荫下摆上小木桌,鱼放在盘子里,拿两只很小的白瓯,倒上白酒。他自己的,会倒满;给我的,就浅浅的铺满杯底。

鱼很咸,不过香气四溢。祖父和我相对酌酒,咸鱼就是下酒菜。

日光在我们身上筛下细碎的树影,蝉叫得很卖力。

祖父和我通常什么也不说,只是慢慢地喝酒。我每次都用舌头轻轻地舔一下白酒,即便这样也会有醉意。

过上好久,祖父吃完鱼,将我杯底剩下的白酒也喝完,就把桌子收拾干净,又摆上象棋,和我一起下棋。

这个时候我们往往也不说话,只有棋子轻轻敲击棋盘的声音。不过三下五下,我往往就会被将军。我就铺张凉席,躺在祖父身边;祖父则按照象棋研究中的残局,静静地和自己对弈。

不知什么时候,我就会沉沉睡去;等我醒来的时候,祖父往往还在跟自己下棋。

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从祖父身上,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独。树影筛下来的时候,蝉鸣叫的时候,祖父和我对酌的时候,他和自己对弈的时候,我从中都能感受到孤独的气息。

祖父小时候非常聪慧,是兄弟姐妹中惟一受过私塾教育的。

曾祖母非常强悍,早早就给他定了童养媳。祖父结婚的时候,只有17岁,而祖母要大他很多岁。

祖父后来离开家,在兰州铁路局做会计工作。曾祖母奉行“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以一封“母病危,速归”的电报召回了他,再也不许他外出。

祖父从此就留在了乡间,行使家族长的义务和责任,为人相风水,看吉日良辰,调解邻里矛盾;然后,在落寞的午后,和小孙女就着咸鱼喝酒对弈……



我小时候,祖父叫我,都是叫他给我起的专用小名;我长大后,祖父有事找我,都是走到我身边,直接把事情告诉我,几乎从来没叫过我的学名。

以前的文章中,我写到祖父给我起的小名,总是写作“高妮”;其实不是的,祖父叫我的,乃是“羔妮”。这个名字,代表着他内心里那种柔软的情感。

至于我自己,此生那些至为美好的田园时光,都是和祖父一起度过的,它们成为我生命中重要的背景底色。

春秋两季,都要耕田犁地,以便播种。祖父就叫我:“走,羔妮,去犁地。”我们就牵着老牛去地里。

一开始是犁地,老牛呼哧呼哧拉着犁头,犁头划开土壤,如同波平如镜的水面突然涌起大堆的浪花。我在后面跟着,常常能够从犁开的土壤里发现宝贝,有时是一个大大的蚕蛹,蛹头一摇一摆地动来动去;有时是一个青色的大豆虫,身子一扭一扭地蠕动;有时是一根又一根的树绵秧,白白粗粗的根茎,洗干净煮了,面面甜甜的很好吃;如果地里曾经种的是地瓜,那就会捡到地瓜,种的是花生,那就会捡到花生……

犁地之后是耘地,让老牛拉着一个铁耙,接触土壤的地方有很多铁齿,可以把土壤耙得更松软。祖父一开始是自己站在铁耙上,增加铁耙的吃土。等到老牛干了半天活,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祖父就叫我:“羔妮,你来坐。”我坐在铁耙上,以便让老牛不那么负重。这是我特别喜欢的事,觉得像坐在乘风破浪的小船上。其实那时候我压根儿就没见过小船,连图片都没有见过,只知道文字的表述。

犁地的空当儿,休息的时候,倘若是秋收季节,祖父就会捡一些枯枝败叶,从自家地里捋几把黄豆荚,点火烧起来。等到火灭了,在热灰里翻出来烧熟的黄豆,清香清香的,我吃得满手满嘴都是黑黑的。

祖父还种菜园。菜园里有红的辣椒、紫的茄子、青长条的豆角,还有半白半红的西红柿。它们的颜色都那么纯粹,好像是晕染上去的一样。祖父往往在西红柿垄间踱一会,就能从藏得严严实实的秧棵里,找出一个红得半透了的西红柿。用草叶擦一擦,给我吃。咬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就一下子迸溅到嘴巴里,红透了的地方,还带着糯糯的沙瓤。

不过最令人惊喜的,是祖父种的甜瓜地。有一种黑绿色的面瓜,是祖父专门种给曾祖吃的。这种瓜成熟的时候,满地都是奇异的香气。我像小狗一样趴在瓜秧里闻来闻去,那种特别香的,找过去,原来早已被野兔或地鼠们掏开吃了大半。

祖父叫我去他那边,指着隐身秧间的大面瓜说:“羔妮,这个熟得差不多了。”我正要伸手去摘瓜蒂,手刚触到瓜身,这个大家伙有时会突然爆开,露出橙黄色的沙沙的瓜瓤,表皮轻轻一剥就会脱落。吃上几口,干面干面的瓜瓤就噎得我直做鬼脸。所以这样的瓜,最适合没有牙齿的老人吃。

刚上小学的时候,祖父住在野外的一所土房子里,那里面放着村里的一些重要物资。我和弟弟们曾经跟着他,熙熙攘攘地挤在大通铺上住。房前有一棵巨大的芙蓉树,开花的时候,满树都是霓裳羽衣的粉红色小仙女。我们养了一窝小鸡,它们在玉米地里撒欢,叽叽叽叽欢快地叫着。

有一次,我在打闹时被弟弟推倒了,一屁股坐下去,生生压死了一只小鸡。我哭得天昏地暗,祖父让我把小鸡埋在芙蓉树下,他说明年开花的时候,有一朵花就是小鸡变成的。

夏天的晚上,祖父常常带着我们四个孙辈,去村北头的坟场里捉爬蝉。坟场里有很多高大茂密的树木,正是爬蝉出没的好地方。祖父拿手电筒往树上照,往往在半树腰就能发现一两只正在往上爬的蝉,它们还没有长出翅膀。

发现了爬蝉,就得有人爬到树上取下来,这个工作往往都是我做,因为那三个虽然都是男孩,但是爬树却不如我。噌噌几下爬上去,取下蝉,然后哧溜滑下来,这是我的拿手好戏。

但是有一次我大意了,忘记了自己穿的是短裤,滑下来的时候太用力,粗糙的树皮将我的两条大腿内侧划出了好几道血迹。虽然很疼,但我没告诉祖父,自己忍着不说。

等到一瘸一拐地回到家,母亲发现了,才惊呼:“怎么划破得这么厉害?”然后她又很怀疑地看着我:“和我们在一起就是破点皮,你都闹着要去看医生。怎么和你爷爷在一起,你就不哼哼唧唧的?”

是的,和祖父在一起,我总觉得莫名坚强,即便我生病不敢去打针,如果他陪着我去,那我就会不声不响接受打针。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在祖父这里,我因为十分确信自己被爱,所以才不会一遍遍求证,以自己的脆弱和撒娇,来查看别人是否真正对自己关心。



祖父后来生病,很大原因在于他长年累月吃酒席。尽管他喝酒很少,很知量,但是农村的饭菜怕坏掉,所以总是做得异常咸;尤其是肉食,都是用很多粗盐腌成腊肉,放置几个月都不会坏。

别人红白事都请他帮忙,不在谁家吃饭,谁家既觉得没面子,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祖父推脱不掉人情,吃了太多不健康的食品,先是高血压和高血脂,最后是轻微中风。等到最后一次勉强去吃过别人家的宴席,祖父在回家的路上再次中风。

从此,不闻永昼敲棋声。

祖父中风倒下的两年间,我正上高中,每当放假,就会坐在院子里帮他熬药,傍晚扶着他,在村外的野地里走走。清凉的晚风中,我们往往都保持着安静的沉默。这是很多人际交往中都难以做到的,人们总是需要说很多话,否则就会觉得不自在。

后来,祖父走不动了;再后来,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常常流口水。我就坐在他床边的凳子上看书,有时帮他擦擦口水。

这时候我常常陷入对生命的思考和追问。想着这样一个能干的男人,家族长,喜欢读书下棋,一生谨守礼仪,威严又慈和,到了生命的尽头,却只能局促于床上,连话也不能说,连翻身都需要别人帮忙,真让人觉得生命的无常和无情。

1995年我上大学。离开他去远方时,心里面一片荒凉。那些曾经的往事,都成了午夜梦里的回忆,遥远得如同前世。我觉得即便自己走得再远,飞得再高,生活得再好,没有至亲至敬至爱之人分享,生命中所取得的外在成就于我又有多大意义?

1996年正月十四,大一下学期即将开始,我又要离开家回学校上课。临行之前,我一个人跑到他床前,对他说:“爷爷,我要走了。”就趴在他身上轻声啜泣。祖父大张着嘴,发出呜呜的声音,然而却说不出任何话语,只有眼泪一颗一颗地流出来。我说:“爷爷您别哭,爷爷您别哭。”

我不忍看他的眼泪,慌忙为他抹去泪水,跪在他床前磕了三个头,就决然地离开了,只把他留在了遥远的身后。

五天之后,正月十九,祖父就辞世了。

他一生不知为别人相过多少墓地,却没有想到自己去世那么早,没有来得及为自己选一处坟墓。祖父的墓地是父亲选的,父亲说风水很好。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接替了祖父的位置。不过母亲总是感叹说:“谁能赶得上你爷爷!连一棱角都不如啊!”

每当有人提到祖父,我总是静静地微笑,很少说什么话;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1999年正月十九,祖父的三周年忌辰,我特意请假晚回学校。上坟的时候,我哭了很久很久,哭得死去活来,好像我这些年所有积攒的眼泪,所有关于祖父的那些爱、美好与痛楚,全部都倾泻而出。

母亲劝我劝不下,婶子也劝不下,到最后,姑姑们也来劝慰我,谁都劝不下。最后,大家架着我离开了祖父的坟茔。

事后母亲说我:“你怎么哭那么厉害?你是不是想哭死啊?我知道你爷爷以前疼你,你想他,可他已经死了三年了,你再哭他也回不来了。”

我没办法对她表明我的感受——没办法表明我与祖父之间那种无言描述的情感,没办法标明我是如何怀念他下棋的样子,读书的样子,教我背诗的样子,用咸鱼下酒对酌的样子,牵着老牛犁地的样子,戴着大斗笠的样子,调侃和打趣我的样子,唤我小名“羔妮”的样子……即便说了,可能她也很难理解,因为没有人能够完全理解另一个人,理解那些九曲回肠、细如毫发的个人体验。

世上无限丹青手,

一片伤心画不成。

此前的人生中,我从来没有机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长久地释放自己的悲伤,祖父想必感受到了这些年我所承受的死亡重负,知道在欢快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深深的痛楚,所以才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让我在他的坟前如此悲泣。

等我如狂风暴雨般哭完这一场,内心变得安宁而镇静,我的人生慢慢掀开了新的一页。我越来越寻找到内在的平静与力量,知道在生命的旅程中,没有人不曾遭遇与所爱之人的别离之苦,而智慧的增长就在于能够以无碍之心,善于忍耐诸般痛苦,从而达致心灵的自由与寂静。

灯尽火灭,人世无常;生命并非永恒,死亡终将到来,当我们以智慧认清它时,就不会再受痛苦所惑,而是善于利用有限而难得的人生,真正做一些利己利他的事情。

愿逝去的至亲、至敬、至爱者安宁!愿我能够让你们以我为欣慰,以此表达无尽感恩……

请关注丛绿心灵教育,作者系国家生涯规划师,中国职业规划师,职业规划与生涯教育培训师,职场心理、生涯咨询与青少年教育专栏撰稿人。致力于个体的自我探索、心灵成长与生涯规划,从而达致自由和谐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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