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花娘子·库淑兰剪纸作品丨秦雅画廊第35期

 

▲高昊高昊,又名高步红,男,1966年出生于陕西省横山县党岔公社南庄大队第一生产队。1985年陕西省榆林师...



我们谈论库淑兰,不应该再是民间的问题而是艺术的问题,她的艺术成就和毕加索、马蒂斯等艺术家一样辉煌,她的艺术史就该是人类的艺术史。而她的生命存在样式却又是秘而不宣的、需要我们在许多方面进行探究。

文/郭庆丰

春天本该是一个充满欲望和令人兴奋的季节,但在渭北高原这个极度缺水的地方,一场场风沙肆虐地刮着。那年春天,库淑兰对我说,这个季节最好,不冷不热,看能否再糊出几张画来(她把用浆糊粘贴剪纸的行为叫做糊,她总是如此粗糙地形容她的创作行为)。对这个百病缠身的老人来说,寒冷的冬天和炎热的夏天都会特别难熬,恐怕连能否自理都没有把握了。

库淑兰是陕西远近闻名的剪纸大师,也是我国首位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命名的“世界工艺美术大师”。1989年秋天,我第一次和她结识,在那个低矮的土窑洞里,那时我21岁。那个布满了剪纸、庙宇一样的窑洞,曾经深深地震撼了我!





「窑洞与神灵般的场域」


库淑兰家在陕西旬邑县的赤道乡王村,一个没有围墙的土窑洞里。她的家和这村子一起都紧紧依靠在一道黄土坡上。窑洞看上去极不规范,窑洞内要比外面足足低了两尺,门窗也实际上只有简易的天窗、座窗和一扇门,因此光线十分暗淡。

见我进屋,库淑兰十分利索地下了土炕,热情地和我招手,显得很兴奋:“打哪儿来的?”对陌生人她一点也不拘束。这时我才渐渐看清,60多岁的库淑兰,个头不高,小脚,虽然满脸皱纹,一双眼睛却又黑又亮,特别有神,身子骨也似乎很硬朗。转眼一看,窑洞内五光十色的剪纸,从大娘的身后的黯淡里铺天盖地显现了出来,窑洞仿佛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每个走进窑洞的人都会在逐渐适应逐渐变亮的瞬间张口结舌,仿佛被剪纸的光彩震慑了魂魄,一时犹如孩童们第一次置身庙宇!

土炕的一侧有一个壁窑,是西北人为了存放东西而另行开掘的窑中龛,约一二尺深,一人高。壁窑正中的莲花台上,端坐着剪花娘子——头戴金枝玉叶冠,全身开花结果,一侧是人身一样手舞足蹈的瓶中花,另一侧是扇面一样开放的牡丹和盆中花。这是一个被全部帖满彩色剪纸的立体装置,如同庙宇的神龛。

炕围子上是并置了三个人物的三幅剪纸,仿佛敦煌石窟中的三身佛像一样。画面左右上角一边是月亮、一边是太阳。库淑兰用红纸剪出光芒四射的太阳,中间有一个小人。她说这是个怕羞的女人,怕人看得太清楚,所以有光芒,人们就不敢正视她了;而剪成黄色天体的月亮被她说成是个大胆而常常走夜路的男人;除了壁龛和炕围子,四周以墙壁为底又剪有青蛙、鱼儿闹莲、老鼠吐葡萄、蝴蝶、蝙蝠等单独的剪纸纹样,都是具有浓厚的民俗内涵和神秘隐喻的造型。整个窑洞内从窑顶、壁窑、炕围子、直至水缸、手工做的面洞子(存放米面的容器)、简易的箱柜以及窗户,实际上全都贴上了各种彩色剪纸。有人物、花草、太阳、月亮、星辰、飞鸟、团花与福寿等纹样,在这个弧形窑洞里它们象一个圆天旋转着的庙宇一样,充满了辉煌夺目的神奇光芒。

库淑兰的剪纸不仅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语言样式,也从大多数民间单色剪纸中突破了出来,并且将局限于窗花的中国剪纸向更大的自由空间无限延伸而已成为独幅作品,或者是分布于立体空间中的装置艺术。库淑兰的剪纸作品之所以令国内外的专家、学者赞叹,被评价为能与“毕加索、马蒂斯的作品相媲美”的艺术家,并非是文学意义上的溢美和夸赞,而是缘于她成熟而独特的语言形式和无尽的艺术和文化内涵。

当我迫不及待地询问她剪纸作品的内涵时,库淑兰似乎说不出什么道道来,不过老大娘有更为绝妙的表达方式。她指着那“剪花娘子”的作品,脱口唱了起来:“剪花娘子把言传,爬沟溜渠在外边。没有庙院实难堪,热里来了树梢钻,冷里来了烤暖暖。进得库淑兰家里边,清清闲闲真好看,好似庙院把景观……人家剪的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的是红纸绿圈圈。”此时的她神情灿烂得像一朵花,心里充满阳光,手舞足蹈,如痴如醉。这答案或解读却将你带向另外一个更加迷人的空间,渐行渐远、直至无问无答!

在她浓重的方言腔调里,剪纸上的太阳光芒四射,小鸟轻盈欲飞,枝叶迎风摇摆。见惯了展览馆和博物馆里正经八百的陈列,这难得一见的艺术呈现,很大程度上超越了我们对生活和现实的想象。这个在乡村里窑洞中隐身的库淑兰既不是美协的,更不是教授,她甚至没读过谁的书,但这并不等于关于艺术的历史可以轻易绕开她而假装从未有过,从未在所谓正史之外发生过这样的事件。

库淑兰的作品中,不仅会信马由缰地使用传统剪纸题材内容,她常常会巧妙地结合生活中的许多现代元素,比如她喜爱电灯带来的光亮,她将电灯泡剪成梨子形的水果,并饰有两片大大的绿叶。在她看来,这发光的东西有生命,也值得她用剪刀给说出来。
「鬼精灵“猴桃儿”
」
库淑兰出生于1920年农历10月12日。她有个很好听的小名——桃儿。小时候的桃儿精干伶俐、争强好胜,村里人都管她叫鬼精灵“猴桃儿”。

她11岁时,家中称得上是中产户,父母把她送到三原县城她姑姑家去读书。身着蓝士林布学生短袍、挂着绣花书包的库淑兰,无论识字、唱歌还是画画都很出众。学校不远处的城隍庙,是她的最爱。这里有她既敬畏又神往的神像,也有精雕细刻的佛龛和绣工华丽的锦帷、绣片;庙里的彩绘壁画上还有很多动人的故事。库淑兰的母亲吃斋向佛,使得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有一层更加亲近的关系。在库淑兰后来的许多作品中,我们都可以感触到那时这些住在庙里的神灵们对她内心世界的影响。

愉快的学校生活使她的心中充满欢乐。她在另外一幅作品里唱出了那时的情景:“一树梨花靠粉墙,娘到绣房教贤良。一学针线毛帘绣,二学裁剪缝衣裳。三学人来客去知大礼,四学莺歌把家当……”库淑兰总能比别人唱得好,总能给同学们讲这讲那,几千年深厚的传统文化就在这样的歌谣中悄无声息地传递着,通透地流淌着。

早在4岁那年,父亲就给库淑兰订下了娃娃亲。由于公公家再三上门催婚,15岁后库淑兰没能继续上学,回家跟着妈妈学做女红,为自己备办嫁妆。在母亲的言传身教中,心灵手巧的库淑兰很快就掌握了剪花绣叶这些做女人的手段。

库淑兰17岁就被婆家迎走了。她带上精心绣制的嫁妆,连同她念过的书、砚台和一把口琴,这都是一个女孩子欢乐和幸福的梦……不过天真无邪的女孩子万万没有想到,这之后的日日夜夜,就像她回老家时路过的“40里黑松林”一样,时刻潜伏着不祥与颤栗。

库淑兰的丈夫是家中老大,婆婆一开始便要拿这首房媳妇做样子,来实施她的权威。于是承受刁难与逼迫,几乎成了库淑兰的家常便饭。丈夫又是个五大三粗的愚顽汉子,不识字,却注定了与库淑兰的水火不容。婚后的生活几乎是在棍棒拳脚的虐待中,提心吊胆地度过的。丈夫曾因她一次干农活时的失误,用手中的铁叉在她小腿上戳了两个窟窿,至今留有两块大伤疤。在丈夫的拳脚威迫下,小脚的库淑兰竟然跪着凭双膝移动来熟练的割麦子……

婚后库淑兰共生了13个孩子,最后只拉扯大两男一女,用她的话说:而其它孩子都不成么!苦难是也许一直都是将那些乡村妇女逼迫称为艺术家的一种你无法选择的经历。生活就是在这种绝望和艰辛中一天天熬过的。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泯灭库淑兰的天性,她总是在艰难的夹缝中,在自己和乡亲们做手工活时,极力寻找着生活的一丝乐趣。
「起死回生的蜕变」
正是一次天灾使得库淑兰由一个民间艺术家瞬间蜕变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这并不是一种普遍的必然的途径。1985年初春的一个晚上,库淑兰莫名地失足,尘埃卷着她的身体跌入家门前足有5米深的土崖下。她连续昏迷了近40天,老伴和儿女甚至开始为她操办起了后事。

然而,近40天后,她却从昏死中神奇地醒过来。昏迷40天的库淑兰彻底变成了“剪花娘子”,
睁开眼后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找剪刀剪纸。随着身体的恢复,她开始边剪边唱。唱词的大意是说,她昏迷的这些日子里,是被天上的剪花娘子招去了,剪花娘子传给她所有秘技,从此她自己就是剪花娘子了。果然,此后她的剪纸风格大变,不再拘泥于任何固有的形式。她痴迷地剪着心中所想,边剪边唱,就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是只用单色,而完全用层叠套色手法来拼贴堆砌她的作品,她为中国剪纸增加了彩色拼贴这一品种的同时、形成了自己一整套独特的艺术风格。她的线条开始变得柔顺圆润唯美,作品故事不再详尽,而日趋神出鬼没,她手中的飞鸟真有轻盈欲飞之势,色彩更加缤纷绚烂。从此,她再也不愿放下那把剪刀了,她着魔似地进入了创作的高峰期。那些长四米,宽两米的大幅作品都是在这之后一段鬼使神差的创作期完成的。

在后来的大部分时日里,王村的人都感到了库淑兰大娘的重要。人们敬重她、照顾她,她也因此改变着自己在家里地位低下的一惯处境。村里的大小民俗事务,婚丧嫁娶都要请她去,在缺医少药的农村,人们甚至愿意相信库淑兰用她的纸人和默诵去治病救人……

上世纪80年代初,旬邑县文化馆在组织民间艺人创作时,发现了库淑兰不同凡响的剪纸天赋和不可思议的艺术。后来几经多位专家学者们的推荐,库淑兰逐渐在外面有了名气,西安美术学院杨学芹教授还对库淑兰的剪贴画艺术最早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并把她推介给相关艺术机构和院校。之后、库淑兰的名字和她独树一帜的作品就难免走州过县登上了大雅之堂。她迈动一双小脚,却走进北京,走出入香港,震动了艺术界,最终被世界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民间工艺大师”称号。

近20年时间里,慕名前来探访库淑兰的人不计其数。人们发现库淑兰在创作每幅作品时,从不打草稿,信手剪来,随手贴上。那丰满的构图,质朴动人的造型,绚丽而又统一的色彩运用,总是如托神之手般的出神入化,怎么剪贴都得体、活脱脱,鲜灵灵的好看。

再后来、改名为富村的王村已经富了。但这似乎与库淑兰无关。我再一次见到她时,她已80高龄,仍然住在那口破窑洞里,守着打闹了一辈子如今却相依为命的老汉和依然清苦的日子。最后那几年我几乎年年都要去看望她老人家,每回她见到我总是一样地招呼:“一朵莲花一条根,来的都是自己人”。

最后一次见到库淑兰,她已不能像从前那样剪纸了。老人坐在她的土炕上,将瘦弱的双腿盘叠在一起,顺手拿起那把老大的剪子,用她那粗裂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仍旧锋利的剪刀,像天上的鹅妈妈亲昵地抚摸着小天鹅那两片薄薄的嘴唇,这曾是多么能说会道的一张嘴!她问我:“带录音的盒子没?”我说:“没,只带了相机。”她说:“不照了,太老了,没个人样。下次来时带上那盒子我给你多唱些。”在她看来,她的歌和她的那些画都是一样的。“下回我一定带上录音盒子”说完这话,我心里也觉得空空的。

2004年冬天,就在我看望她之后不久,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库淑兰永远离开了我们,终年84岁。她所创造的“剪花娘子”那些精神符号与艺术形式就此成为绝唱。之后的渭北高原立刻陷入了无尽的荒凉与漫长的寂寞之中……
「库淑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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