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旅之歌【1】

 

一通知鸽子的父亲死了。所以在手机上看到那一排阿拉伯数字,听到管风琴拉出的山楂树之恋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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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知

鸽子的父亲死了。所以在手机上看到那一排阿拉伯数字,听到管风琴拉出的山楂树之恋铃声时,她全身的毛孔都瞪大了。
爸爸!?
不是,不过——是你叔叔辈的。
鸽子感觉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生硬,似乎——的确是一个比父亲年轻的声音。她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又想了想,事情也许是这样的。她在半个中国那么长距离以外的另一片国土上做工的父亲,睡在那一片突然坍塌的建筑材料堆里死去,而工地负责人拿捡到的那部手机,于是想到通知那老头儿的家人为他收尸,(如果这也算尊重死者权利的话)。鸽子有想挂电话的冲动,但在学校中培养出的良好教养让她最终也没那么做。
而对方很不识趣地让电话挂着,似乎早已预见她的一切反应,就差一些话没说出口了:请节哀,请于多少多少号之前前往某某使馆出具证明,领回…和…。愤怒的充血让尸体和抚恤金在鸽子的耳朵里变成了忙音,在时间的浸泡下最终这阵水流变得极其疏落,另外一股热水开始急急地由龙头往下喷涌。她该怎么说?她家没有多余的一分钱远渡俄罗斯领一具什么都不能改变的尸体回来?是的,她已经对爸爸毫无印象。仿佛从精简到屈指可数的交流里她知道这个男人必死无疑。这个每年从国外寄回可怜巴巴的生活费的男人,竟想要在生命的末端把他放出去的连本带息地拿回头?鸽子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像对着那个云遮雾绕的水龙头不知道怎么伸手把它关上。她靠在破公寓4楼的窗户上,传来抽搐的声音,那是热水停止供应了。她歇斯底里的叫了一句:“妈——。”
声音在空荡荡的公寓连廊里回荡,最后一无所获,又带着茫然进入女生没有防毒面具的耳朵。她又去到东西两边的楼梯口,硬着头皮上去看了5楼和6楼。“蹬蹬蹬”的皮鞋摩擦声从另一个地方传来,鸽子低头,意识那是电话另一边的回音。她冲里面喊:“等一下,我妈还没找到。”鸽子一边在失修的楼梯上远离摇晃栏杆的一侧走着,一边揣摩这话是否有歧义。
在一个转角处鸽子停下了,抬头看了一眼6楼和它残损的挖掉瓷砖的地面。因为光线不充足,墙面显得阴惨惨的。拾荒的老太婆坐在一边。尽管住在这里那么久了,鸽子对这里潜意识中的恐惧犹如第一天,她的害怕却并没阻止母亲到这里的频繁她到这里来卖杂物,用一大捆塑料饮料瓶能换五块钱,用于固定空调的金属条五六根也能换四五块钱,母亲从这些有限的东西里反复压榨出一笔小小的财富来。当然,不过是杯水车薪。
老太婆此时坐在那里翻动她的宝贝玩意儿们,鸽子问她:“我妈呢?”
老太婆嘴巴蠕动,笑在鸽子看来是诡异,没等她发出声音鸽子就逃下了楼。
电话传来了一两声嘈杂的不知是什么的声音,鸽子想到要回话。


“她不在。”
手机那头的声音突然变得汹涌澎湃:“什么?他死了,你是他的亲人吧?”
鸽子突然很从容地,滔滔不绝:“我们看新闻知道的——而且他超已经过一个月不寄钱来,超过两个月不通电话,而正常情况是一个月寄一次钱,两个月通一次电话——但是——经济条件不允许我们赶过去。”
“因此。我们会将他埋了的。”
鸽子觉得男人的口气说不出的怪,但她仍振作自己,说:“好的,谢谢。”
她已经下到了4楼,突然觉得很轻松,斜射的阳光把她激动的影子投到墙上。她做了一个决定,独立的,当机立断,像一个戴着艰辛王冠的女王,像母亲一样。她充满了自豪,英勇和总之各种美好的情感,其间丧父的悲痛这样的字眼压根都没出现过。不是吗?
她坐在那张贴纸板式红色桃木办公桌前,那已是家里最贵的家具。她撕下一张作业纸,一开始画的是无规则的线条,然后描着描着,纸上出现了一个老头。将近五十岁了,但这有一定的欺骗性,毕竟有一种人总是老得很快。手掌十分粗大就像是戴着母亲戴的那种橡胶手套,打人不是很疼。因为这个鸽子小的时候,他打她的时候总是格外用劲儿。鸽子现在觉得压强原理都是他教的。他的脸盘肿大又变形,上面布满麻点,俄罗斯雪原的风霜会让它更加难看…这就是“爸爸”。鸽子把纸竖起来透过阳光看了看,作业纸忽然变得很薄很薄,只有一个一个潮湿的发出不同程度黄光的坑和谷让它具有一点实在的意义。鸽子这样站了一会儿,电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挂断了。
鸽子母亲知道这个消息是在晚上。鸽子看见她拎着一桶水上来,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试图把它弄到家里去。鸽子就朝她走过去。
“爸爸他——”
“有消息了?”疲惫的女人头也没有抬,她的注意力都在一桶水上。
“找到尸体了,我让他们,让他待在那儿。”鸽子边往回走边对母亲嘟囔着,好像存心让女人听不明白。
但只要前面五个字就够了。女人抬起头,手上的桶咚的一声掉了下去,吓得鸽子往右边跳开一步。
鸽子知道她要说:“没得命了——”这句话对于鸽子,像是紧箍咒对于孙悟空一般灵验。鸽子知道她接下来要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和大人商量?”
但是她没有说。她把头埋进手里,蹲在地上,嗷嗷大哭。没有观音菩萨,连大人也没有了。鸽子记得爸爸离开家的时候,以及昨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事故新闻的时候,女人都是这个哭法。
鸽子没有挨打,也没有挨说。女人压根没有想到理会她鲁莽的决定。
“嗯,嗯,人死了,尸体有什么用呢?烦死了,怎么样都只剩尸体了,唉呀,救命啊,不,不能怪我!”鸽子对着空气大声吵吵,最后的一句话石头一样扔了出去,随后只剩下一线没有实质内容的呻吟,唉呀,嗯,哎哟,啊,唉呀呀…从另一个方向上回来的长短不一忽高忽低哼哼呀呀的埋怨声安慰了她。
二放学
俄罗斯那边又来了电话。
“能有什么内容?难道告诉我,我爸在那里有一座金矿?”鸽子看着手机,对阿柑和柠子说。
这对兄妹是鸽子今年的同班同学,三个人一起坐在高二艺术班最后一排相邻的三张座位上。
“喂,叔叔。”
电话那边怪笑了一声,一个粗糙的声音用鸽子猜想是俄文的话说了什么,继而是昨天的声音。
“你好——我们想告诉你,这里出了事,墙全部塌了,像地震一样,石头堆在尸体上,跟多活人都出不去…”
“更不用说死人。”鸽子忍不住接话。
“很不幸是的。”
“究竟怎么回事?”
“这里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没有安全保障,没有固定水源,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医务室…什么也没有…”
对方简直是在大吼大叫,鸽子赶紧把手机拿的低一点,头埋到抽屉中接着听电话。
“对不起——我只是想说,我们无能为力。是的,我们没法帮你了。”
“额,请你,不要这么激动好吗?”
说完这句话鸽子觉得很可笑,死了父亲需要节哀的是她才对,但是俄罗斯方面显得手忙脚乱慌不择言。对方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挂断。也可能是其他地方太吵,像是许多人在吵架一样,一片嘈杂。
“怎么样?”柠子问她。
“没怎么,那里很糟糕。”
这时她环视教室,才发现已经没有其他人了。
“鸽子,吃饭,走吧!”柠子说。
拽起她就走。
看看阳台外面,阿柑蓝色的身影已经出了教学楼。阿柑总是和鸽子有些距离的,相比于柠子。这距离感有些矛盾,既疏远,但还是把他们三个困在同一个集体名词们前面,而且冠以的是形容阿柑的他。鸽子从心底里对于阿柑——是一种仰望的情感。追随。而下班高峰把这种追随阻隔断了。
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鸽子于是想。她想到修长城,修大运河,白骨藉藉。为什么不是别人而是她爸爸?或者为什么去的不是美国而是那里?为什么她住在破公寓的4楼而不是市中心?这个问题就像她为什么在艺术班而不是实验班一样,就是这样的。必然这样的。
门口保安会发现今天艺术班的灯提早熄了。全校坠入安详。他可以坐到值班室抽上一支好烟。他那幸福的时光充满偶然,而不幸才是日常的玩意儿。
鸽子看见很多开着汽车的爸爸们,一个接一个地涌向她的爸爸们。为什么呢?没有为什么,必然这样的。必然这样的。柠子在旁边带着她轻巧地躲闪腾挪,很快她发现这项任务并不像往日那么重,她归功于自己今天一定要拉鸽子去吃饭的惊人气势,但实际上是因为,此时傍晚昏暗中,鸽子泪流满面。
便利店门口停下了,三个人坐在马路边上的面摊上各煮了一泡面盒的麻辣烫,一堆不密堆积的肉类,最上面插的是三根骨肉相连。结账的问题通常都归阿柑。柠子和鸽子坐在那儿聊天。阿柑从兜里掏出一些散乱的零钱,鬼祟地向远离马路背光的那一侧看去,过一会儿也许他偷偷地就没影儿了。他有时去附近的网吧打游戏。
但不是今天。
今天柠子一叫男生的脚步变慢了许多,等了等两个女生。鸽子想像自己是一个路人,规矩,正经,误会他们是不好好上课的一对小情侣;又像一个无辜的伴娘,在陪衬的角色下安然自得。
三个人很难得地一起进了便利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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