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健: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干净净的一幅画

 

他身体里住过山上纷纷扬扬的雪,住过大江大海,住过每一个渔人和猎人的梦。...



《千里江山图卷》局部  王希孟
公元1113年春天,京城满是牡丹花,王希孟怀抱着一卷画作面见皇帝,这幅作品耗费了他半年时间,这也许是他挣脱宿命的机会。

时值宋徽宗赵佶在位第三年,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已经成书,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也已画好,年轻的皇帝目睹了太多杰作的诞生,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文人气。王希孟是文书库的抄账小吏,画学出身的他屡次向皇帝献作,却丝毫不见长进。

徽宗决定亲自调教他。没过半年,王希孟又来献画,倘若这次还无起色,恐怕皇帝就再无耐心了。

皇帝问他所画何物,是花鸟还是屋宇,王希孟的回答出乎意料:臣画的不是某一座亭台,也非哪一处山水,乃是大宋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名曰《千里江山图》。

徽宗一点一点展开画轴,青绿色的山水扑面而来,他看见一座雄奇高大的山峰,无数小山拱之。主峰旁皆有宫室,花青色的瓦片,朱漆栏杆,深赭院墙,隐逸在白云深处。水面的勾线如春蚕吐丝,岸边是水墨皴染的水村、野居、栈桥……皇帝被这幅十二米的长卷打动了,这才是他的江山。

那一年,王希孟十八岁。两年后就死了。

历史没有留下王希孟的任何记载,只有那位名声不太好的宰相蔡京写了几句题跋: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我想王希孟一定是有野心的,他要画的是一整个国家,十二世纪全世界最大的帝国。这个年轻人充满着自信,他注定不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匠人。他身体里住过山上纷纷扬扬的雪,住过大江大海,住过每一个渔人和猎人的梦。
《千里江山图卷》 局部  王希孟


人生禁不起细想,十八岁,在我还在纠结上哪所大学、念什么专业、迷茫于这一生要做什么的年纪里,王希孟已经开创了中国山水画的一代宗风。我不知道他的人生经历了什么,他读过哪些书、去过哪些地方,但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干净净的一幅画。

王希孟不早不晚地生在了一个画家的黄金时代。历来科举以文章取士,唯独宋徽宗把画学纳入进士科,以画取仕。本身就是艺术天才的徽宗,创立了中国古代唯一的皇家美术学院——画学。宋徽宗既是院长,也亲自教授技艺,王希孟就是徽宗的学生。

在他之前,即使像吴道子、阎立本和李思训这些大师,中年以前都是流落民间闯荡江湖的,只能辛苦地靠在洞窟修补壁画、被寺庙雇拥描图来养活自己。王希孟应该会庆幸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

《清明上河图》就是这个时代的见证,但张择端笔下的江湖,不是宋徽宗心中的江山。

张择端毕竟是满腹经纶的儒生,满脑子入仕进取的他笔端总带有一股现实主义,市井风俗,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这偏偏不是宋徽宗的审美趣味,身在庙堂之高的他,心却在江湖之远。

及冠少年,哪里懂得世故,只是突然有一天,窗外的流水声吸引了王希孟,怂恿着他拿起画笔。这一次他不再遮遮掩掩,而是吞吐大荒,一气呵成。他的笔法成熟而灵动,不受钩染法束缚,除了苍劲的北方山水,他的画里还有来自江南的美学趣味。

《千里江山图卷》 宋  王希孟
在王希孟身上,住着无数山水画家的精灵,他们不仅是唐代的王维和李思训、李昭道父子,甚至还有他绝不可能认识的元朝的黄公望。他提前进入了下一个朝代。

地处中原的北宋宫廷,竟出现了《千里江山图》这种渔捕、牧放、行旅、隐居的江南景象,宫廷山水画的贵族审美,终于补上了江南的渔樵烟雨,至此,唐代的士族社会已完全蜕变为士人社会。自真宗朝王钦若成了第一位南方宰相,打破了宰相不用南方人的祖训,南方的读书人陆续聚集到京城,给北方朝野带来了新的美学趣味。

有一群道家方士也随着读书人混进了北方宫廷,他们尊徽宗赵佶为“长生大帝君”,奉贵妃为“九华玉真安妃”,奉蔡京为“左元仙伯”。以仙界人物比附宫廷,这群江湖骗子误打误撞地迎合了徽宗渴望长生不老的终极理想。皇帝于是神游八极,不知人间世,飘飘焉,飘飘焉。

《千里江山图》完稿第二年,求道之心日炽的宋徽宗要在京城建一座皇家园林——艮岳,仿照道家仙境模样建一座人间天堂,对于当时的北方宫廷而言,江南就成了仙境的理想模型。尽管在唐贞观年间就已设立“江南道”,但到了此刻,江南对于宫廷而言才不仅仅是一个地域概念,还意味着一个富庶的经济区,更是一个自由的文化天地。

至此,中国开始了江南时代。

 

皇帝不满足于《千里江山图》仅仅是一张画,他要这一切在眼前变成现实,即便耗尽天下奇珍也在所不惜。

产自江南的花木奇石成了讨好皇帝的礼物,号称“花石纲”。自宋以后,江南园林之朴雅作风,便随花石纲而北。太湖的巨石,江浙的嘉木异禾,湖湘的秀竹,皆千里迢迢,舟船相继,越海渡江而进。也因此,才惹出《水浒传》里“劫持生辰纲”的回目。

徽宗写了好几首《宫词》,反复炫耀这些从江南搬来的宝贝,“二浙枇杷得地荣,移来丹宇倍生成”,“杨梅泽国最荣昌,此岁移来入上方”,“江浙秋橙入上都,深宫培植向庭除”,仅是枇杷、杨梅、秋橙这些水果,就已让皇帝觉得江南是块丰饶宝地。甚至宫娥都不见幽怨,只有“雅歌姝舞兴何穷”。

十五年后,艮岳筑成,江南爆发了方腊起义。不久金兵铁骑南下,马踏山河。

帝国的大雪一场接着一场。

《千里江山图卷》 局部  王希孟
王希孟没有想到的是,《千里江山图》竟然成了北宋天朝的一幅遗像。他的身前是天地寂寥的江山,他身后的时间是零。一卷画布,他在上面定格了自己的时间和空间,他跌入山水的深渊,天空是亮丽的,丝毫没有山雨欲来的紧迫。

他自己和那个朝代一起,就像他笔下的流水一样,逝者如斯。

 

《千里江山图》似一个被遗弃的孤儿,离乱中、流浪里,漂泊不定。当它再次被发现时,它的故乡已成了金国国土。

宋理宗赵昀手捧着卷轴,一点一点展开,咫尺间江山尽收眼底,他望见了大宋的海山苍苍、天风浪浪。眼前的这幅画,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他封冻的心紧紧包裹起来。研磨、舔笔、提笔,他心里有着无法言说的煎熬,双眼零落泪。他放下毛笔,紧咬牙关,重重地按下印章“缉熙殿宝”,慢慢合上了画卷。

王希孟,赵宋王朝,都只是一种时间现象,有着各自无法反悔的旅途。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一切又回归了空寂。

王希孟之山水,有苍生以来未有过之也。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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