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的流亡：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我忽然认为国家是在“开放”了，然而并不真的彻底，书一打开，我查看出版信息一页，实实在在给删掉七万余字。我忽然又认为，汉奸还是汉奸。共和国毕竟不是民国。...



双重的流亡

——胡兰成《今生今世》读后记

文/杨巨风二OO八年隆冬，我人在北京海淀区，给一家快餐店做服务生以度日。其时，心怀大梦。平日店里生意红火，完全没有闲下来的空。一日，我谎称生了病才得以请假，一路搭公交去中关村腹地游逛。在一家叫“第三极书局”的店里买到这本《今生今世》，能在共和国的京师重地见到汉奸的作文，实在难得，此前在各处都没有买得。我忽然认为国家是在“开放”了，然而并不真的彻底，书一打开，我查看出版信息一页，实实在在给删掉七万余字。我忽然又认为，汉奸还是汉奸。共和国毕竟不是民国。

我能撞见胡兰成，知道他的书，还要得益我长期迷恋半导体，也就是收音机的缘故。大约高中二年级的一个仲夏夜，在一档持续收听的访谈节目里，我从被访者陈丹青的嘴里第一次听到“胡兰成”三个字，又因为张爱玲的缘故，我并没有轻易忘记。那一晚，胡兰成只是其中一小部分收获，更多的收获是陈丹青这个人。这里，我先不谈陈，但必须谈陈谈及胡兰成的话，这也是我了解胡兰成的“第一手”资料。

陈丹青讲，“我可以说一说《今生今世》，但是又难下嘴，第一这是很厚的一本书，有30多万字，上下两册”。据此可以先说一说这本书的身世。我认为，狗的身世取决于狗主人的身世，狗主人的身世取决于人世和人的家世。因为胡兰成一度做到汪伪政府的宣传次长，号称汪伪政府的文胆。“汪伪”的历史非法性就判定了胡兰成的“非法”，汉奸，抗战结束，他便不得不隐姓埋名辗转流亡，最后潜去东瀛。这本《今生今世》正是他寄身日本写成的。这是一本散文体回忆录，沦为“汉奸文学”，归于“流亡”货色。即便流亡，书里却极少流露流亡的苦险，就是苦险，写得也全是“人世无成无毁，无了无不了”的大顿悟。因为汉奸，所以才有陈丹青看三十余万字的，我只能看二十三万字的。

中国舞文弄墨的行里，吃“研究饭”的人很多。四大名著，《红楼梦》养活的人最多，而曹雪芹先生是绝没有想过的，生前啜粥度日写出的书，死后竟是“袁隆平的价值”。这一竿子自然是打得重了，余地是“红的研究”到底还是有“袁”以外的价值，至于这价值是什么，我没去研究。

我的意思是，好东西都是让我们“住口的”，真的不晓得还能“论”它什么。《今生今世》是我读过的书里（当然我读的是极有限的），写个人经验写得最准确的，它充满细节，饱满通透，而都串通个人的私情及器识。口说无凭，且待我摘来看看。胡兰成是个穷书生，家道中落，兄弟七人，他排行第六，日子过得紧。既是回忆录，书的第一部便是儿时的回忆，从一株桃花开始：

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我乡下映山红花是樵夫担上带着有，菜花豆花是在畈里，人家却不种花，有也只是篱笆上的槿柳树花，与楼窗口屋瓦上的盆栽也会开花，但都不当它是花。邻家阿黄姊姊在后院短墙上种有一盆芷草花，亦惟说是可以染指甲。这不当花是花，人亦不是看花赏花人，真是人与花皆好。桃花是村中惟井头有一株，春事烂漫到难收难管，亦依然简静，如同我的小时候。

我看到这里，还真就看到“难收难管”，同时不时走走神，自己儿时的事年少的事一并踊跃上来，真可谓“烂漫”的事。给人的生命分好阶段，人大概都会这样：倘若现在过得不错，对于往过的总要“解作浪漫”。尤其“小时候”，我们不知不觉就美化了，一回想都是“简静”，一上心一下笔都是“反复”的“桃花调子”，苦和烦都是一触即止的，远没有当时的“耿耿于天日”。如此这样无不好。我要赶紧收管住，且看胡兰成的笔法：

今我飘零已半生，但对小时的事亦只有思无恋，等将来时势太平了我亦不想回乡下去住，惟清明回去上坟是理当。胡村与我的童年虽好，譬如好吃的东西，已经吃过了即不可再讨添，且我今在绝国异域，亦与童年在胡村并非隔世，好马不吃回头草，倒不是因为负气。汉人的诗：“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我不但对于故乡是荡子，对于岁月亦是荡子。

胡兰成是十足荡子一枚。西方心理学的“潜意识”理论，用在胡身上不知通不通。因他自幼给俞家做过房儿子，他与俞家庶母一直母子交好。庶母做活，他就“只跟”着，庶母还与他说她自己的身世，这些胡兰成都一一记在书里。是否这种自幼“寄人”的身世，埋下了日后的他对人世的无情“坦荡”。其中就里，不得而知。初到俞家那年胡兰成才十二岁，他这样写：

那年我才十二岁，还糊里胡涂，一天就与父亲坐了两乘轿子到俞家。叫他人做爷娘，我已觉不自然，又见俞家一股土气俗气，与我所想的完全不对，当下更心里不乐。俞傅村全是种田人，是也不及胡村人的世界响亮。

《今生今世》不是小说，但情节断断绵绵，有比小说的戏剧性；它也不是本历史书，没有什么宏大叙事，但还是充满历史的细节。他用一个非常日常的笔触和角度来处理“家国”和“天下”、“个人”和“历史”。他写“抗战”、写“北伐”都觉得是这样的直面，仿佛如昨，就在你眼前。譬如在《凤兮凤兮》“远游”一节里写他获知“北伐”的新闻：

于是南方起来北伐，兵才到长沙，风声已吹动了北京城头的旗脚，从照片上看见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的相貌真是少年英俊，还有宋庆龄亦真是生得美，而汪精卫则每次演说，广州的女学生皆掷花如雨，连此地燕大的教授与学生亦在遥为响应了。但我那时还不会看报，对于当前在发生的一代大事糊里胡涂。《诗经》里有“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美人令人胡涂，但历史上真真是风动四方的大事，那一代的人原来亦皆是这样好的胡涂。

胡兰成的正式身份还是民国“历史人物”，曾经执笔杆左右时局，宣造舆论。他的历史观就是一代人有一代人“原来”的糊涂。就是在获知北伐用兵消息后，他提出自己对国共两党的看法，极少的几句话，但显然是“敏感”，所以在我看的版本里给删去了，后来知道，是在电子版里读到。我想，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糊涂”吧，原来难容的东西还很多，而这很多的东西都是“原来”的。我就不便摘引了。

胡兰成晚年有十余种著述，但他在大陆的“知名度”远不及当今作家。这还是因为他汉奸的身份，政治上就灭了他，毫无疑问。我们之所以还能知道，并开始了解，还就是他的才华。我手头这一版本的竖封条页上写到“从林语堂、梁实秋、钱钟书直到余秋雨，才子散文，胡兰成堪称翘楚。”这不免是出版商打的广告语，但我觉得还是中肯的“卖点”，包括陈丹青也说“以我的偏见，他的书写、性情、器识，犹有胜沈先生张先生之处。”这里的沈张即是沈从文和张爱玲两位。

说到张爱玲，就不得不提胡兰成的风流韵事，还是打广告，“从张爱玲、周训德、范秀美直到佘爱珍，薄情寡义，胡兰成情债累累。”在我看来，像胡兰成这样的才情，风流亦是自然的。但这广告词里少了一位，即他的结发妻子玉凤。两人是典型的旧式婚姻，胡兰成竟表示“我喜爱旧式婚姻。”，没有风流子弟的不负责任。

后来，玉凤病重，眼看就是“生死大限”，恰值上海一二八战争，家里无钱准备治丧，胡兰成自去庶母俞家开口，义母制气回说没有，他心里清楚，明明是义母在作难他，他索性也拿出丈夫的作为：

……义母追出后门口叫我，我连头亦不回。绍兴有我的一个同事陈海帆，及同学马孝安，我要去向他们借钱，三天可以来回。但是俞傅村到百官有六十里山路，我才走得十几里，天已向晚，忽然大雷，山石草木都是电光，都是声响，我遍身淋湿仍往前走。

可是我那种杀伐似的决心渐渐变了滑稽，分明觉得自己是在做戏，人生就是这样的赌气与撒娇，那里就到得当真决裂了？我就回转。

胡兰成终于还是回转了。他回到俞家，一住三日，玉凤咽气时，他正在俞家用早饭，“义母还在搬肴馔，叫我先吃起来，我举起筷子，无缘无故一阵悲哀，那眼泪就直流下来，簌簌的滴在饭碗里。我赶忙放下碗筷，去床边坐一歇，心里还是悲悲切切。”他“知道”是玉凤有事，决心当天回胡村，然而并未拿到钱。走在半途，遇见四哥，报之玉凤今晨殁了。他向旧相识成奎借钱，遭一句话回绝。他逼到绝处，只得再回俞家，硬取了六十元。

送走玉凤的下午，惟见母亲坐在灶间，他就伏在母亲膝上放声大哭，“肝肠裂断”：

此后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于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

胡兰成自承 “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后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这就是胡兰成的天地人情。

这本《今生今世》可说的太多，有一处，我忘记具体的章节，说的是胡对杜工部诗的理解，意思是读诗要放回一个日常人情的具体境遇里去体会，才能懂得。我很认同。

中国的文脉，上古春秋，两汉三国，魏晋南北，隋唐宋，元明清，五千年一路过来都是有气无势的。直到清末民国，文明里子的问题先不说，直到“西”的一切混进来，这条文脉的“气”还是足的，“势”也有所成。胡兰成的文字就有“势”，但胡兰成是一个历史的反例，正的一面的英雄好汉亦不多矣。我们现在的问题是有势无气，势也颇让人怀疑，“气”的一层是绝没有了，断了，遗忘了，恰恰胡兰成有这股“气”。单是书的目录标题列出来看看，我们大概就一目了然：

上部 第一部 《韶华胜极》 1桃花 2 胡村月令 3 桐阴委羽 4 古镜新记 5 怨东风 6 屏开牡丹 7 有凤来仪8 凤兮凤兮 9 世上人家

第二部 《渔樵闲话》 10 楔子 11 天下兵起 12 金陵副册 13 素灵夜叹 14 晓阴无赖 15 斗百草 16 忠于一人 17 新游侠传 18 苏州遗事 19 法亦是喜 20 星辰尘俗 21 杀李士群 22 小嬉唐突

第三部 《民国女子》 23 民国女子

第四部 《汉皋解佩》 24 西飞 25 新闲情赋 26 劫毁余真 27 戒定真香 28 竹叶水色 29 开岁游春 30 两地 31 大堤行 32 抗战胜利

下部 第五部 《天涯道路》 33 震来虩虩34 亲人之泪 35 望门投止 36 越陌度阡 37 十八相送 38 鹊桥相会

第六部 《永嘉佳日》 39 惊枝未稳 40 文字修行 41 春莺啭 42 如生如死

第七部 《雁荡兵气》 43 旅于处 44 雁荡兵气 45 秧歌舞 46 临河不济

第八部 《瀛海三浅》 47 樱花人意 48 春带 49 良时燕婉 50 闲愁记

（胡兰成读书会按，完整的《今生今世》章节应为：第一章：韶华胜极，第二章：有凤来仪，第三章：渔樵闲话，第四章：民国女子，第五章：汉皋解佩，第六章：天涯道路，第七章：永嘉佳日，第八章：雁荡兵气，第九章：瀛海三浅，凡九章，此中错误从远流（三三）版始，大陆社科版延之）

我不知道，当今写家有谁能列出如此意思的题目来。倘若我涉嫌充填字数，我甘愿认罪。因为我知道这正是自己的识趣。陈丹青在《多余的素材》里写到他读“追写张爱玲的绝大部分文字”的感受时，引了一位英国诗人形容出版一本诗集是“向没有才能的人证明自己的才能”，他只觉得写张爱玲的众人正是“在有才能的人证明自己的没有才能”。

我在这胡乱论写《今生今世》，不也正是在“证明着自己的没才能”么。羞煞也！赶紧收管住，闭嘴吧。

（本文作者，郓城杨巨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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