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耳环 苏小旗

 

妈妈,生日快乐。...

母亲的耳环



妈妈,生日快乐
1.我妈今天生日,她六十六岁了。在东北,六十六岁是个十分隆重的生日。

在这天,女儿要买肉六两六,给爸爸或妈妈包66个饺子。生儿子的人家怎么办呢?这我不知道,因为我家每代都有女孩子。

前些天跟我妈微信聊天时,我说,你生日那天,我给你包个666.66的红包吧!我妈说,哈哈,不用,你给我88块钱,我买个蛋糕就行了。我说你六十六大寿,这得给,然后再给你88,买蛋糕。我妈说,不用,等我七十六岁时再给吧!

这不行,我说,等你七十六岁了,我给你包7676.76块钱。我要那么多钱有啥用?我妈说,我六十六大寿你给我88,等我七十六岁了,你再给我99,我要那么多钱没有用,买吃的嚼不动,买穿的穿上不好看。我想了一会,说,也是,要不你把你的钱都给我吧,我吃啥都嚼得动,穿啥都好看。我妈说,哈哈,那也可以啊!

于是我们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2.时间过的真快。大概糖小姐一岁时,我妈开始常驻我的江南小城为我带孩子。所以她六十大寿那年,是在我的小城过的。

尽管我从小是一个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但在对父母生日的表达上,总是带着天然的逃避和尴尬,甚至有些拘谨,但事实上我是一个十分擅长表达的人,比如对爱人和孩子的生日就不会有这种感觉。我一直在思考在这个问题,大概是与从小家庭氛围不是十分和谐,家庭成员互相极少表达感情有很大关系。但作为子女,我无力改变原生家庭的相处模式,于是只能从自己的家庭开始。

但我妈六十岁那年,我还是鼓起勇气,包了个一千块钱的红包给她,并且带她去老凤祥挑了一副金耳环。她不要,我非拉她去,于是她挑一副很小的耳钉,六百多块钱。回来戴了两天,我觉得并不好看,她自己也觉得容易丢,于是我又拉着她去老凤祥,加了三百块钱,换了一对小耳圈。

不管买什么,她永远只会选最便宜的。

但其实她很高兴。她对我说,女人啊,身上戴点黄金是好的。至于怎么个好法,她没说,我也并没有问。因为印象中,确实是女人戴黄金首饰比较多,当然男人也有,比如大金链子,但那样子看上去实在很欠揍。

于是那年,我给自己买了一副磨砂的黄金小耳钉,给妹妹也买了一副黄金耳钉——因为我妈说,女人身上戴点黄金,是好的。

3.我妈是没有什么首饰的。

我最喜欢的,是我小学时常见她手上戴的一枚印有一朵梅花的黄金戒指,那是她的奶奶留给她的。她在戒指接口处缠上了红线,因为戴的时间久,里面已经渗满了干浆样的污垢。我很喜欢那枚戒指,小时候曾无数次摩挲,并戴在手上看来看去。我觉得我戴比我妈戴好看多了,因为她的手,实在太难看了。

后来我姥爷分家,她又分到几枚戒指,也曾换着戴过,但都没戴长久。

至于其它首饰,比如耳环,项链,她统统没有。我爸?从来没送过。我妈自己?她根本舍不得买。

为了供我和妹妹上大学,我家拆迁两次都没有添钱住楼房,她又怎么舍得给自己买这些呢?更何况,她从来不是一个喜好穿着打扮的女人。这点上,我倒是一点没遗传她,就像身材和审美水平没有遗传她一样,她又矮又胖,我又高又瘦,她审美水平很差,我的衣服总是别俱一格,对此她经常说:多亏你没像我啊!会穿,衣架子,就是披个麻袋片也好看呢!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

在我送她这副金耳环之前,她所拥有的,是一个姐妹从北京带给她的一个明晃锃亮的假黄金镯子——对,你没看错,是假的。一次我回东北,我妈拿出来给我看,说,你看,多像真的,但看起来又多么假。但她倒是高兴地戴过几次,直到有一次我妹妹语重心长地对她说:老胖太太,请你不要再戴这个手镯了,它那么耀眼夺目,走在街上让人抢了咋整?手镯假的被抢咱们倒是不心疼,把你吓得高血压犯了就不值得了。我妈觉得很有道理,于是再也没戴过。

而那枚梅花戒指,她也再没戴过。因为她的手实在太难看了,手指短小,骨节粗大,后来又生了皮癣,白一块黑一块。

但是这双手,它们从事过很多劳动。它们在她整个年轻时代,浆洗过衣服,缝过被子,做过饭炒过菜。当然,这双手,也曾在清晨五点的早市卖过豆浆,挨家挨户换过液化气罐,在市场卖过煮面条,在饭店卖过烙馅饼,在澡堂后院拣过煤核,然后到夜市去卖烤苞米,在公园拔过杂草,也在废品收购站整理过废品。这双常年为生活操劳的手,是不戴任何戒指的。

当然,她对此从未抱怨过。而总是避重就轻地说:幸亏你们姐俩不像我这么矮这么胖。她总是表面上的乐天派,尽管整个最美好的年代她丝毫没有一点享福的机会,一次又一次吞咽苦难,直到年老,依然没能活出自己,无论行为和言语,始终对身边每一个人谦让和忍耐。

我不是不心疼她的。但她整个人生,就像那农人被常年劳动压弯的腰,再也没有挺直的机会。所以当我们终于有能力让她穿新衣服,吃美食,戴上首饰的时候,她总是满心歉疚地推却,到最后,非要弄得我和妹妹发了脾气,她才会选择接受。

这种感觉大概你是不会有的。那是真心生气极了,却又是满心的无奈与心疼,这会让你选择不想再看她,不想再与她交谈,而看她讨好般地穿着为她买的新衣,戴着为她买的耳环站在你面前时,你又会悲伤得偷偷哭泣。

4.这副耳环她戴了五年。

2015年她常对我说,这耳环她不想再戴了。与平常一样,我听了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但又不想理会。她说,我老了,戴这有什么用?你收起来吧,等将来,把这副耳环跟糖糖的黄金吊坠合在一起,打个大点的吊坠给她。每次我都会十分愤恨地说:这是给你买的,就算你将来没有了,糖糖也长大了,那时候谁还愿意戴这么土的黄金吊坠呢?每次我用这种语气表示我想结束谈话时,她就会收了声。

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总是生出这种想法。对我来说,黄金没有价值,因为我一点也不喜欢。但我想对她好,仅此而已。当然,现在的生活条件,她不再如年轻时那般苦,但我只想让她更好一点,子欲养而亲不待,这是我一早就明白的道理。

我亲爱的大舅只活到四十五岁。他与我妈都是先天性重度高血压。在他四十五岁那年,1988年5月的某天下午三点,他突然头疼,半夜十一点便驾鹤西游了。从那时开始,我每年都在计算,我同样患有重度高血压的妈妈,离四十五岁还有几年。直到她过了四十五岁,我才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她已经过了人生的一个大坎。而对此,她自己也说,自从活过了四十五岁,她所过的每一天,相比于哥哥,都好像是赚来的。

所以她六十岁那年,我非常高兴,送了她这副金耳环。她很开心。我以为她一直会戴着,直到她离开这世界那一天。尽管她曾多次与我说起想要摘下来。

今年春节回来后,我收拾那个装着重要证件的抽屉。我打开那些首饰盒,看到了那副耳环,它们与女儿的金吊坠放在一起。我心里一紧,这大概是她在春节前离开我这里时偷偷留下的,而春节我回到东北时,竟然粗心地没有留意她的耳朵上是空的。

看着这耳环,我就哭了。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哭了。

我只是想她身上,有对我的念想,有我对她的爱,她能够一直戴着,就像我在她身边一样。这些是在她年轻时,我无法给予的。当然,她不知道,我永远记得她年轻时穿上我干妈为她穿做的新裙子时欣喜的模样,也记得她年轻时过年戴上夹在耳朵上的塑料耳环时的臭美样子。

是的,是没有女人不愿美的。没有。只是时代和生活的磨蚀,让她没有金钱也不愿把金钱花在这方面。她这一生是愧对“女人”的称号的。她越来越老,越来越胖,却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卑微。

那个静谧的午后,我静默无声地哭了很久。

5.昨夜响雷大雨。我发了个666.66的红包给妹妹,我说请转交给我妈,并且请替我给她包六十六个饺子,拜托了。我妹妹说,嗯,我知道。

但是妈,你得知道,在你六十六岁生日这天,我这里是一直下着雨的,而你耳朵上没有那副我送给你的金耳环,是让我有些疼痛的。但相比之下,我更开心于,我亲爱的大舅只有四十五岁的寿禄,而你已经过了六十六。所以我感谢上苍,它赐予你这样的寿禄,并让你看着糖糖长大,尽管这些年有些如履薄冰,有些小心翼翼。只是从今天开始,我愿你多爱自己一点,这并不晚,我希望你知道,人这一生,并不只是为受苦和委屈而来,真洒脱和真轻松的过好从今以后的每一天,才对得起你曾经吃过的苦。

6.今天上午,糖小姐对我说,妈妈,今天是姥姥的生日。我有些惊讶:你是怎么知道的宝贝?她拿出ipad,原来去年时,她在里面备注了家里每个人的生日。

我真的满足。无论生活它曾经给了我多少操蛋的经历,我都不怨不恨,很满足。所以妈,我愿你跟我一样满足。

生日快乐妈,我看到了妹妹为你包的六十六个饺子。而我以这篇文章送给你,相信这些字,会在今天隐匿我们之间千里的距离。暑假回去时,我会把那副金耳环再次带给你。

而在你七十六岁时,我也一定会给你包7676.76的红包,我期待着。


(我妹妹为我妈包的66个饺子)
作者简介:苏小旗,自媒体人,东北女子客居江南,凭心生活,听心写字,喜欢一切需要花费时间打磨的东西,是为情意。笃信“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愿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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