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英雄时代悦读

英雄与圣贤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照现在一般人的意见说，圣贤似乎是做了别人心中要你做的人，英雄则是做了你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人。...

愿

每次阅读都是一次探险，充满惊喜和刺激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尚，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想望。从前人最大的理想是做圣人，现在人最大的理想是做英雄。你若恭维他是圣贤，他不是不敢当，就是不愉快。你倘恭维他是英雄，他始真实地感到愉快，但也同时感到不敢当的内惭。现在真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时代。

英雄与圣贤的区别在哪里呢？我想照现在一般人的意见说，圣贤似乎是做了别人心中要你做的人，英雄则是做了你自己心中想要做的人。现代人主张个性伸张，主张自我表现，主张极端的自由主义，自然应当主张一个自己想要做的人，不肯做一个别人想要你做的人，因而大家喜欢做英雄，不喜欢做圣贤。

但我不免要问，究竟谁能摆脱了别人，十足的自由他自己呢？让我们平心一想，你一天吃的、穿的、住的，一切的生活所需，那是你最基本的也是最初步的人生，但哪一件能摆脱了别人的影响呢？

你喜欢吃的，还不是别人喜欢吃的吗？你喜欢穿的，还不是别人喜欢穿的吗？你喜欢住的，还不是别人喜欢住的吗？

在你未参加这一套生活以前，这一套生活早已在社会上流行，早已是一时代的风尚，早已为一时代人的想望，你不过参加了一分，哪里是你自由地表现了你自己呢？当风尚过了，人的热望也换了，吃的、穿的、住的，一切式样也变了，那时你亦得随而变，这不是极浅显易晓得的事实吗？

现代人大家想做英雄，现代是英雄主义的时代，你亦嚷着英雄主义；现在大家说自由、说个性，你亦嚷着说自由、说个性，这是不是你的自由、你的个性呢？这样你是不是便成为一时代的英雄呢？到底你做了自己想做的，还是做了别人想要你做的呢？

如此说来，英雄有时未必是英雄，自我有时未必是自我，个性有时未必是个性，自由有时也未必是自由，还是在时代风尚中，还是大家所共同想望的，还不过服从了别人，来为此风尚捧场，为此想望作奴隶，跟随着凑热闹，是不是呢？

现代人的想象，英雄是有权力的，能把自己意志来征服别人的，但是谁是怪东西怪味道来征服别人的口味呢？谁是穿了怪衣服怪样来征服别人的时式呢？英雄是不是不近人情的，还是也在人情之中的呢？若英雄也还是在人情之中，那英雄早已在时代风尚别人想望之中屈服了。而且屈服于不自知，屈服再也不想抵抗，这又何成其为英雄呢？

若是人人想吃而人人吃不到，由你吃到了；人人想穿而人人穿不到，由你穿到了，那是英雄，则英雄还不是做了别人想望中之奴隶，为时代捧场凑热闹吗？

英雄自然有其可爱与可敬的地方，但是不是所谓的权力意志、自我表现、个性伸张等一类的呢？若英雄也还是做了别人想望中之一型，那英雄与圣贤之区别究竟何在？现代人爱做英雄，不情愿做圣贤的道理，究竟该如何说法呢？

本来你喜欢吃的，而说不出你为何喜欢？你喜欢穿的，而说不出为何要喜欢？这些才是真喜欢，因为这些已经为时代之风尚了。惟有成为时代之风尚，才能流行，才能深入人心，才能表现出来具有一种力量，才能成为一种真实。

若是只有你一人一时喜欢者，或者是你故意的喜欢者，那是不能深入人心而表现出一种力量的，那便是不真实。你现在崇拜英雄，却说不出哪样才是英雄，你为何要崇拜，这才是你的崇拜，因为这一番崇拜，是时代风尚无形中逼得你崇拜了，这是时代风尚之表现，这是时代风尚之权力与真实。

似乎只有时代能有力量、能表现、能有自由，你呢，你纵崇拜英雄主义，你到底还是时代风尚下做一无名小卒，服从着时代风尚向前奔跑，是不是呢？那么英雄也不过是一个时代风尚下之小卒，他也没有自由，没有力量，没有真实，是不是呢？

如此说来，英雄也还是个平常人，所以平常人个个都想做英雄；若是英雄不是平常人，如何平常人又可个个想做英雄呢？

这正如一身时髦的服装，不论美的丑的都可穿；一桌精美的烹调，不论穷的富的都可吃；一个英雄气概，岂不是不论谁都能模仿都能学的呢？因此才能成其为“英雄主义”。若英雄主义只有英雄能做，“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那么除却他两人，人人无分做英雄，英雄太少见了，不能成为主义，不能由人人想望，成为一时风尚。

但使人人能做英雄，那英雄又有何希罕呢？正如一身时髦服装，不论美的丑的都穿了，便只见其丑，不见其美，那时则服装的式样便不得不变。同样道理，待到人人想做英雄，人人真个做了英雄，那真想做英雄与真能做英雄的人，又要避英雄而不做，所以说这是一时代之风尚，哪有风尚而不变的呢？如此则英雄便成不英雄，而不英雄者却变成了英雄。

庄子云“臭腐化神奇；神奇化臭腐”，正是此理。我不晓得现代的英雄，是臭腐还是神奇，要之英雄必有臭腐与神奇的两方面。

然则世上有没有真英雄呢？我想真的英雄还是有。譬如时装式样时时翻新，但仍有所谓真美人。真的美人不在时装式样之内，她的美准不由时装所完成，但也并不要逃避时装式样，时装式样也并不损坏了她的美。

同样的道理，真英雄是超乎平常人之外的，但也循循乎平常之内。平常造不了英雄，但也毁不了英雄，英雄不逃躲平常。

你要学美人，你可学她的服装式样，你可学她涂朱抹粉，但你却莫学她的一颦一笑，须知一颦一笑是学不成的。同样你要学英雄，你该学英雄之平常处，莫学英雄之不平常处。英雄之平常处可学，而英雄之不平常处则不可学。

吾友万君著《英雄主义》一书，不胫而走，这证现时代风尚是人人想学做英雄了。但有人说，万君此书，还是极平常的理论，这是教人涂朱抹粉，却不教人如何美。爱美的人们呀！你试这样的去涂朱抹粉吧！崇拜英雄的人们，你应知道这是一部英雄的朱粉书。你该学如何涂朱粉，但你也该懂得洗朱粉，洗尽朱粉，再看美人，这才是真能欣赏美的人。

我愿此书读者，把学涂朱粉的道理来学美，把学洗朱粉的道理来认识美。你在平常处去学英雄，你要脱尽平常，才见所谓真英雄。但你却不要学真英雄，学的便不是真的。英雄英雄，你如何的教人认？又如何的教人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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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中国文化丛谈》

作者：钱穆

出版：九州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