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二三事 ( 二)

 

母亲把鸡蛋喂在我的嘴边,我吃着鸡蛋,蛋还有些暖暖的,带着一些体温。...



兰兰姐嫁到牛峒。那边一个人抱了个大公鸡上杨家坡来报喜信:她生了一个男孩,七斤八两,初八斟祝米酒。

添丁进口是乡村的一大喜事,这酒自然会斟得热闹。客气点的人家,会请麻罗的阳戏班子唱一夜的戏;许了愿的,会请五寨的傩师班子跳一场傩舞。再殷实点的人家,还会请电影戏。


抱着大公鸡上坡报喜信的人说:生了个儿子,兰兰那边家里大人很欢喜,要请官坝的电影队放一夜,杨家坡全寨的老小都要去凑个热闹。

俗话说,娘亲舅大,斟祝米酒,娘家这边是主客,要坐上席。娘家这边的人,也要去得浓重、热闹、厚实,方才显得娘家这边架势大,嫁出去的姑娘在那边才显得贵气。

准备去牛峒喝祝米酒,成了杨家坡最近一段时间的大事。毛毛家是亲舅,专门请了老村的四木匠,选了一些上好的红椿,打了一个摇篮。有些人家,也忙着在夜里赶筛子,卖了好攒几个钱去买这买那。


心里最兴奋和盼望着的是小孩。清晨我们在鹅里坪放牛,我们一排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到那些水牛在草地上角斗撒蹄奔跑。

哈二佬说:这次要演一夜的电影戏,不晓得是么子卵片子,要演这么长。

我们都笑他:你一看戏就打瞌睡,哈欠扯到耳根子,鼻涕拖起一尺长。

三三说:到了牛峒,我们要先抢桌子逮饭,逮了饭早点去占好位置。

我想了想,说:我们娘家人喝酒都是坐上席,看戏也应该坐头排吧。

……


杨家坡寨头有四株柿子树,有一抱那么大,排成一排,初秋里还是亭亭如盖、浓荫如墨。柿子树那毛绒油厚的叶子里,挂满了拳头大的柿子。露在枝头的,已经泛红;藏在叶子里的,还泛着青涩。一群喜雀儿整天在树枝里翻飞跳跃,唧唧喳喳,偷食熟了的果子。

柿子树下有个打粑粑的大石槽,傍晚的时候,大家都喜欢坐在石槽上乘凉,蹲在柿子树下吃饭。柿子树外,是一坝子的水田。一阵清风而过,一田的稻浪,晚风里弥漫着淡淡的稻香。


明天就是初八了,是要到牛峒去吃祝米酒的日子。

大家蹲在柿子树下吃饭,七嘴八舌地说着明天去吃酒的事:

明大伯说:今年的谷子还没打,但是仓里还有些陈谷。兰兰是个好姑娘,这次去,怎么也得挑个大担。

结巴说:我挑不起大担,到亲戚家借了一幅酒箩筐儿。前些天正好在碾坊碾了一箩的米。我家虽然是小担,当却是米。

紧脑壳说:我家赶了几天的筛子,到场上卖得了些钱,给月伢儿扯了几身新衣服。

我看到母亲捧着碗,坐在一截树蔸上扒着饭。她埋着头不做声,脸上泛着点微红。她还只扒了半碗饭,就站起身来,起身进屋去了。

明天要去喝喜酒,我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了一件衣服放在床头。这是二哥穿剩下来的衣服,咔叽布料子,厚实,虽然洗得发白,好在没有补巴。



第二天一早,大家早早地吃了饭,喂了猪,集在柿子树下,担子背篓拍成一排。小孩子们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在树下蹦来跳起,兴奋的笑容挂在脸上。

母亲平时都起得早,唯独今天醒得迟。她起了床,脸也不洗、头也不梳,而是慢腾腾地剁了猪草,又坐到灶前,不紧不慢地烧着火。由于火烧得慢,煮猪食的大锅,半天都没有冒热气。

看到大家都要走了,我心里有些着急,在柴房里抱了一堆干柴,催着母亲:“把火烧大点嘛”。

母亲白了我一眼,没有做声,一把一把地往灶孔里添着柴禾。我听到明大伯在石墙的那边喊:“向二娘子,吃祝米酒去咯”。

母亲站起来回答道:“你们先走,等我喂了栏里的猪,后脚就来”。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排人,挑着担子、背着背篓,往坡下走去了。猪食煮熟了,母亲要我去喂猪。我把一桶猪食哗地倒在猪槽里,两个猪被烫得直哼哼,使劲地在栏板上擦着猪鼻子。


喂完了猪,母亲在角落里找了一个蛇皮袋子,打开了仓门。

这还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打的一个谷仓。谷仓虽然打得大,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往里面装。

一缕光线从仓门照射进来,只看到空荡荡的谷仓里,有半箩筐谷子,半堆苞谷子,钉子上挂着半块腊肉,角落里码着几床破棉絮。母亲拿个竹升子,把箩筐拍了拍。她半倾着箩筐应了一下,不过七八升的样子。

母亲重重地叹了口气,扯开蛇皮口袋,在角落里扒了半袋子的苞谷。

母亲找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我也换上那件咔叽布衣服,衣袖有点长,我整整齐齐地折了几道。

母亲背着袋子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顺着山路往坡下走。娘儿两个谁也没有说话,走几步,我不免勾下头,看看穿在脚上的一双破解放鞋。这仅有的一双鞋,还是去年秋天买的,两只鞋头都破了一个洞,黑黝黝的脚拇指露在外面。



走到半坡的一颗大松树下,母亲把背篓放在石头上,撩着衣角扇风歇气。

我看到母亲用奇怪而又不好意思的眼光瞄了我几眼,欲言又止的样子

歇了一阵,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仨儿,和你打个商量。依我看,你就别跟脚了”。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接着说:“我们家才去了半袋苞谷子的人情,怎么有脸带两张嘴去吃饭?你不去,下午给猪喂餐食。我吃了饭就打转。你到花桥等我,给你带好东西吃”。

我终于听明白了母亲的话。心里又气又急,口里不依不饶地嚷到:“杨家坡的都去了,哪家的小孩没去?为什么偏偏不要我!”。

母亲撇了撇嘴:“你看你脚上的鞋子,都要孵出小鸡了,穿着这个鞋子去牛峒,这不是给你兰兰姐去丢丑嘛”。

我又哭又闹,扭着母亲的衣角不放。母亲眉头一皱,说道:“你非要去,就跑到屋里换双鞋子来,我在这里等你”。

听到这话,我立即放下母亲,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上了坡。

到了家里,方才想起自己只有这双鞋。我并不甘心,趴在地上,在床下找鞋子。果然看到二哥的一双解放鞋,摆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我穿着试试,虽然长了大半截,好在能穿,没有破洞。

我拖着二哥的鞋子,又一路小跑,急匆匆地赶到大松树下。

哪里还有母亲的影子。被骗的我,又懊悔又伤心地坐在大石头上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碾坊的黑虎挑着担子从旁边经过。他好奇地看着我,问:“杨仨儿,你坐在这里哭么子?刚才都看到你娘老子背个背篓过去,想必是去牛峒喝酒。你赶脚还来得及”。

我抹着眼泪,对着他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等他走远了,嘴里嘟哝道:“关你个卵事!”


哭着哭着就累了,自己也觉得无趣。看到石头下一窝蚂蚁在排着队搬家,我解开裤裆,朝着蚂蚁撒了一泡尿,看到那些黑蚂蚁慌慌张张地四处逃散。

又看到一只黄鹂鸟儿,立在芦花细细的杆子上唱歌,在枝头叽叽喳喳地。我捡起块石头,朝着黄鹂鸟打去。口里骂到:我要你唱,我要你唱。黄鹂鸟扑闪着翅膀,飞到另外一个枝头上去了,依然快活地叫着:清明酒醉,猪脑壳有味;清明酒醉,猪脑壳有味。

我很不情愿地回到家,杨家坡的人都去喝酒了,寨子里静悄悄的,唯有几只公鸡站在屋檐下打鸣。栏里的两头猪,睡在那里哼哼唧唧的。我找了根竹条子,把猪狠狠地抽了我几下,心里想着:我才懒得喂你们。

……

下午给猪喂了半桶食,看到日头逐渐偏西,我早早地就跑到花桥,等母亲回来。

不是说要给我带好吃的嘛。



我躺在花桥的厚木板上,看到阳光顺着缝隙一缕缕照射下来。桥垛子上的一蓬野菊花,在秋日的阳光里轻轻摇曳。溪水在桥下潺潺流淌,反射的波光在黑黑的瓦脊上跳跃。

有人挑着担子走过,厚重的脚步越走越远;有人牵着牛,撒下一路叮叮当当的铃声;不远处的碾房,榨油的号子和木头的撞击声,在山谷里回响。

三三两两的人在桥上歇口气,又背着背篓走远。桥头上卖米豆腐的阿婆,也收起摊儿,提着凳子回家了。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心想:母亲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日头逐渐坠落在山的那边,把清清的河流照得一半暗淡、一半明亮。幽幽的深潭里,有人撑着一叶小舟放鱼卡子。渐渐有了些暮色,河柳里,秋蝉阵阵。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背着背篓的影子,从山那边的小路走下来,进了碾房那头的山洞,又从这头出来,走在稻黄一片的田埂上。我跑到桥头那边看:果然是母亲。



母亲上了桥,坐在桥板上。我坐在另外一边,别着头,故意不理她。

母亲愧意地笑笑,说:“你兰兰姐还埋怨我,怎么没有把你带去呢”。

听到母亲的话,我鼻子一酸。

我瞄着母亲,看到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巾,层层打开,里面是两个染得红红的鸡蛋。

母亲走过来,把鸡蛋递给我。我拧着脖子,手里扭着衣角没有接,也不做声。母亲叹口气,蹲下来,在木板上把蛋磕碎了,剥开蛋壳,露出嫩嫩的蛋白。

母亲把鸡蛋喂在我的嘴边,我吃着鸡蛋,蛋还有些暖暖的,带着一些体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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