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 4G 成长的足球流氓,能否为新仇旧恨做个了断?

 

婚礼与葬礼、家庭饭馆、对意面制作细节的精益求精和无尽讨论,种种通过《教父》和《美国往事》被全世界熟知的意大利人元素,也在这部新电影《Ultras》里得以延续。...



电影本身:调料太多麻痹味蕾,大厨的手艺还得精进



Netflix 对本片的官方中文译名是 《铁杆球迷》,比起它的原名《Ultras》,稍微缺失了影片所着力描绘的亲身投入、贴身肉搏的温度感。在中文语境下,“铁杆球迷” 更像是用球队队徽做微信头像,车尾贴支持球队的队标,上网时间用在虎扑足球话题区和贴吧微博里搬杠的人,是 “足球真人秀” 的电视观众,而不是在原子化、互联网化的现代社会中,以类似原始部落的方式组织,以肉身聚会和面对面的冲突为活动中心的古典人群。


(那不勒斯版本的 Netflix)

《Ultras》的故事围绕虚构的那不勒斯队的激进球迷组织阿帕奇(Apache)三代成员的生活状态展开,主人公桑德罗(Alessandro, 昵称 Sandro)50岁,一生都和阿帕奇一起在那不勒斯的圣保罗体育场度过,他和他的同伴们正在老去。因为之前的暴力行为,他们被禁止入场,每个那不勒斯的比赛日的比赛时间,他都必须去警察局签到。

代替他们领导阿帕奇的是中生代,30 多岁的朋切格诺(Pechegno)和加比亚诺(Gabbiano),朋切格诺身着入时的墨镜绿色风衣和球队围巾,颇有大将之风,加比亚诺则是一个危险分子和暴君,两人并不完全意气相投,但相互扶持,管理着这个有深厚传统的球迷组织。在体育场里,每场比赛开始前他们都会率领球迷向不能进入球场的前辈们鼓掌唱歌致敬。

还有一群正处后青春期时代的新生代,他们 20 岁上下,帮助阿帕奇制作横幅,在体育场外一起抽草和撩妹,其中的主人公安杰洛(Angelo)和桑德罗是忘年交的朋友,安杰洛的哥哥在球迷冲突中丧生,爸爸早就消失,于是桑德罗充当了他人生导师的角色,这也是因为桑德罗自觉对安杰洛哥哥的死负有一份责任。


桑德罗与安杰洛

那不勒斯正在和近邻死敌罗马队激烈争夺锦标(全片没有出现比赛图像,也未明确表明背景信息,但结合细节推测,这一故事应该发生在 2017 年,当年罗马队和那不勒斯队最终分列意甲亚军和季军,获得冠军的是尤文图斯),阿帕奇成员们的行为也愈发激进。按照组织传统,一切重大决定均应由元老会成员开会商议做出,但在佛罗伦萨的客场,远征的阿帕奇成员们打出激进标语,袭击对方球迷,引得意大利国家电视台的谴责,被禁入的阿帕奇元老对此一无所知,他们对中生代领导非常愤怒,不允许他们前去罗马的客场。而加比亚诺们正准备在罗马大干一场,因此朋切格诺决定另立新组织,以脱离在他看来失去了勇气的老人们的管理。



此时又发生了存在数十年的阿帕奇传统横幅被负责做横幅的年轻人误烧的事件,元老们误认为这是朋切格诺的挑衅,与脱离组织之事合二为一,老人们发动了一场执行家法的暴力事件。当客场比赛日到来,加比亚诺等人如黑衣军队般在罗马城里冲击警察,引发骚乱,而桑德罗只身赶到罗马,他只想把安杰洛安全地领回去,不要让他重蹈他哥哥的覆辙。

整个故事属于 “危机/解决” 的类型,矛盾来自于球迷组织的权力更迭,老一代话事人认为新一代的行为开始失控,而新一代人认为老人的准则束手束脚,更年轻的一代人在两相对立中观望与矛盾,并由此产生了新的信仰危机。脱离足球元素的话,你可以把这看成一个意大利南部风情版的《老炮儿》,或意式通心粉西部片(就是《好莱坞往事》里小李子痛苦地接了的那种戏)的现代变种,但不要有太高期待,和西西里黑手党的教父换届或香港和联胜的话事人选举的阴谋与暴力比起来,阿帕奇的意大利人实在有点小儿科。

身兼编剧与导演的弗朗西斯科·勒提埃里(Francesco Lettieri)似乎也没想好该如何安排球迷文化、组织权力、个人危机这三个着力点在影片里的比重,时而显得言不及义。这是这位导演的第一部长片,之前他拍 MV 出身,可能是积习难改,导致片中出现了不少可有可无的海滩美景和夜店蹦迪画面,虽目的是传递不同代际的生活状态,但终究没能很好地服务于内容。

全片最好看的一幕还是发生在片头,警察手持警棍追打身穿 Diadora (意大利老牌运动品牌,球鞋由袋鼠皮手工缝制,罗伯特·巴乔曾穿着多年)的球迷、马拉多纳加盟那不勒斯的真实新闻档案,配合欢快的 Italo Disco 伴奏,造就了一种蕴含强烈冲突的滑稽感。听多了 Netflix 的 “咚咚” 开场音效,你肯定没见过这部片头里用蓝白色意式字体处理的 Netflix 标志。这几十秒的幽默感与异国情调,承担了本片大部分的愉悦来源。






总体来说,《Ultras》的调料太多,但厨师功力还是差了点,一锅乱炖之后,观众最后吃着的还是一堆佐料味儿,忘记了食材本身的自然美味。不过作为意式风景的参考,影片尚可快进一观,毕竟看得见维苏威火山和地中海的球迷生活,还是属于相当令人神往的几种人生之一。只要先确认你看到的不是网上流传的英文配音版就好,英语配音的意大利电影,比往披萨里放菠萝还不可饶恕。


电影之外:加速分裂和老化的 “足球流氓”



有一部经典的独立制作足球流氓电影《绿街流氓》(Green Street Hooligans, 2005)珠玉在前,《铁杆球迷》接管了对 “Ultras” 这个词的代言。“Ultras” 和 “Hooligans” 一样,可以指代一般人认知的足球流氓这一群体,但 “Hooligans” 更倾向于指代具有暴力性和破坏性的人,更偏 “街头流氓”,而 “Ultras” 更倾向于描述他们高度严密的组织和群体性,更接近 “激进组织”。

英国球迷多属于 Hooligan,他们的特点是喜欢单干或结成小团体,爱好挑衅敌对球迷,自发聚集进行临时性的街头打斗和破坏,比如2000年欧洲杯期间几乎捣毁比利时小城沙勒鲁瓦的英德球迷大战,就属于两国 Hooligans 之间开战的类型。而在有着集权主义传统的俄罗斯和意大利,近年间激进球迷在大步朝 Ultras 发展,他们的行为更有组织和纪律性,2016年欧洲杯在法国马赛,俄罗斯激进球迷组织对散兵游勇的英格兰 Hooligans 的军事化报复,残忍程度看起来就像基地组织对香港古惑仔的追杀,也让 Ultras 这个小众群体也有了更大的国际显示度。
《Green Street Hooligan》(2005)海报

不过 Ultras 当然不具备恐怖组织一样的危险性,他们更多是为了获得一种部落般的模拟感,毕竟是因体育运动而捆绑在一起的人群。足球俱乐部的球衣往往由一种或几种简单颜色组成,并可维持近百年不变,球迷对简单搭配的颜色往往特别有记忆力,这本身就是一种来自原始的部落识别式的本能。体育场可以看作一座神殿,比赛是一场祭祀活动,球迷传唱的助威歌曲如同祭祀时的乐章。那些被官方禁止入场的球迷,就像获得了官方认证的勋章,这勋章为暴力行为而颁发。

《Ultras》虽然从电影角度不算佳作,但它的故事确实反应出了球迷组织近年所面临的问题:成员年轻化带来的冲击。

著名足球媒体 COPA90 近两年每年都会发布一份名为《The Modern Football Fan》的报告,提供他们对球迷群体变化的洞察。在2019年的报告中,COPA90 指出欧洲 16-24 岁的年轻球迷有超过 37% 无法负担去现场看球的球票,这些年轻球迷与电视转播时代同生(1992年英超成立后,英格兰联赛获得了越来越多的电视曝光,转播分成成为他们的主要收入来源。1992年之前,球迷主要来自本地社区,观看方式主要是在体育场),更愿意在社交网络获得资讯和发表观点,传统上以技术分析和比赛新闻为中心的电视专题正在失去声量,最能获得注意力的是社交媒体上的引战节目。这深刻地改变了球迷的心理。

这一点也体现在《Ultras》影片中,最年轻的一批年轻人游离在组织的边缘,与上一辈人沧桑、坚定、棱角分明的脸相比,他们年轻、茫然、面容瘦削,看球前刷着 Instagram,在上面当键盘侠,这样的生活当然很难获得组织老成员的尊重,他们既苦恼(胖子说,“我们要让他们看到我们的能力,拿出点男人的样子”),又不能完全认同老人们固执的行为准则。朋切格诺和桑德罗们的争斗,实际上是组织内部的礼法之争,但对于安杰洛们,那是一种在以身份认同相维系的组织中不能完全获得身份认同的矛盾,这才是片中所体现 “危机” 的真正未来。
《Ultras》剧照

桑德罗们在 50 岁时才感到的痛苦(“我们都 50 多岁了,整天嚷嚷着复仇和抗争看起来非常好笑。”),安杰洛们在 20 岁就已经感受到了。这也是 COPA90 的报告中最核心的一点:通过电视转播长大和受教育的一代新球迷,更倾向于 “社交安全” 的交流方式,他们在网络上展开骂战,但在现实中以消费支持为主。2000年的英格兰球迷在找德国人打架,2018 年的英格兰球迷在找俄罗斯人拍 vlog。对他们来说,足球是 “被算法控制的日常生活” 的解毒剂,而并不是一种值得践行终身的信仰,更无法代替日常生活本身。

去年异视异色曾经引进了一部 VICE 拍摄的纪录片《永恒德比:塞尔维亚狂热球迷的全面战争》,负责检查翻译质量的同事阿文就坐在我办公桌对面,在审核片子字幕时突然大笑不止,我问他乐什么,他说片子里面有一句话,“还没有见到对方球迷,人们已经和所有人打成一团”。“这完全没道理,到底为一什么啊?” 这句评论我印象很深,塞尔维亚的永恒德比背后自然有南斯拉夫内部的阶级仇和民族恨,但对于整个世界,足球给予了人们一个充足的争斗理由和安全的争斗范围,让这些球迷组织像是承自古代的古老部族一样,得以如化石般延续 20 世纪整个世界产出的冲突与对抗,并在每一次冲突后得以消解。从这个意义上讲,足球是战争的纪念碑,Ultras 的活动则是大大小小历史事件的纪念仪式,但这种纪念仪式如今看起来已经相当不合时宜。

如同愤怒是因为爱,对立也是共生的产物。如果人们活在互相隔绝的回音室里,那么隔绝共生后,对立也将不复存在,只剩下一场场网络骂战后随风而逝的赛博字节。在电视转播时代出生,社交网络时代成长的 Ultras 可能会是写了《技术垄断》的尼尔·波兹曼的最好研究样本,他们大部分让足球成为日常生活中逐渐风蚀的碎屑,更小部分人取其暴力之核,借 Ultras 为名成为纯粹的尚武搏斗士(俄罗斯激进球迷群体经常在森林中进行 100-200 人规模的常规化持械约架,像是群体版的搏击俱乐部),而族群的信仰核心,已如同日本黑帮和意大利黑手党的式微一样,在变迁中逐渐被消解。童年已经消逝,我们都身处已被瘟疫改变的 2020 年的世界,或许是时候为 20 世纪做个了断了。

// 编辑:zzz

// 设计:冬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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