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的人,黑的狗。

 

这是一篇现实的短篇小说,很值得推荐,反正读完,我哭了。...



老的人,黑的狗。




一只狗和一个扛着锄头的老太婆,往村口走。橙色的朝霞,满天泻红。

身后的村庄还很安静,只有几户人家的烟囱在冒着白色的炊烟。雨后变黄变粗的小河水,得了暴病似的,发着狠巴巴的响声。老人和狗走过小河石桥,就走到村口那一段高地上了。这一段路坏了,被那些乱挖高岭土的人挖得路面坍塌了一小半,路面变得很窄,前两天大雨,把路的一侧又淋塌了些土石。路面就更窄了。

狗停下来。老太婆说,我不怕。
老太婆小心地走了几步,她就听到拐弯的前面传来突突突的声音。老太婆哦地就退了回来。不一会,那种拖拉机改装的当地人叫“土炮”的车,就从路前面的山脚突突突地拐出来,如果老太婆和狗不让,就会被“土炮”轰挤下这条路。

“土炮”开过去了。老太婆和狗又上了道。老太婆往西走。连续几天了,老太婆一早都带着狗往西走。村里的人以为老太婆是去挖笋,但没有人知道,老太婆之后就往东折了,那边只有毛榉林,有老太婆死去六年的丈夫增啊的墓。那边没有一根毛竹,当然也就没有笋了。

老太婆快七十了,个子不到一米五,腰身干瘦,满脸皱得就像竹匾纹深深压过的格子,一只耳垂上贴着止血用的黑色的火柴纸;狗是黑色的,眼睛水晶一样水亮,目光温和。它一只腿是瘸的,尾巴也断了一截,左边的耳朵还被人剪开了小叉。这些都是它小时带来的伤。它胸脯上长而浓密,像个倒心形的毛,显示了它这和村里的土狗不太一样的血统。

老太婆走得慢,腰杆像折过的纸片,头颈往前伸。她把锄头换肩头的时候,黑狗就跑远一点,张张腿洒点尿,又急忙赶到老太婆身边。一大一小的就那样慢慢走着,走了差不多三刻钟,折进了一个向阳的山凹坡地,矮小的杂木丛中,混杂着七八个坟包。清明已经过了,很多坟包像被剃了头,杂草除了,有新培的土,此外还有些没烧干净的、黄色锡边的纸钱,被雨水打烂在地上。地上还插着一些熄灭的蜡烛头。

老太婆在一个平常的坟包前坐下,锄头放在一边。这个坟墓前面的墓碑比较矮壮,方顶,写着“陈荣增之墓”。这个坟包旁边还有一个新挖的小坑,一个衣箱大小。这是老太婆连日来挖掘的成果。老太婆挖坑的时候,黑狗就站在旁边,它听到老太婆的腰骨要粉碎似的嘎嘎响,前两天,老太婆边挖边抱怨岩石太多,它觉得是这样。

早上的火烧朝霞和蔚蓝的天空,都变了色,云灰了,天低矮下来。老太婆说,是不是,我说要下雨的。朝霞不出门,出门带蓑衣。嗳,动起来动起来哦。老太婆不敢歇了,挣扎起来,黑狗到老太婆跟前,老太婆撑着黑狗的背,吃力地站了起来。挖了几锄头,老太婆觉得腰好像要断进坑中,她没有办法直起来了。她只好跪了下来。跪下来挖得不得力,老太婆叹了一口气说,有什么关系呢,浅就浅吧,是不是,没有关系的。

老太婆看了看更加灰暗的天,把一个老青椒颜色的尼龙布袋打开。老太婆从里面拿出一件水红色的毛背心,一把透明的月牙形的牛角头梳,还有一个用挂历纸包的纸包,老太婆把它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张陈旧不堪的彩色照片,全家福,人头很小,镜头还偏了;还有一张像书皮一样的硬纸片,老黄色,仔细看,是一张小奖状。

老太婆把尼龙袋里的东西,摊出来的时候,黑狗一样一样嗅了过去。

老太婆说,这个毛背心是大媳妇给我的;这个头梳是小的媳妇送的;这是我们的家,那时候还没有你;这个是什么呢——是奖状!老大的。小时候你不知道他的书读得有多好啊,老师都喜欢他。

老太婆像黑狗那样,把每件东西用鼻子嗅了嗅,又用脸蹭了蹭,再一样一样小心地包起来,然后她拿出一个厚厚的尿素袋,把它们通通装进去。老太婆折来折去,包得非常紧实,最后,老太婆把尿素袋放进了坑里。黑狗马上跳了下去,要去咬袋子,老太婆喝了一声:喂以!黑狗在坑里看老太婆,老太婆手一招,黑狗喂以跃出坑外。老太婆开始埋坑。雨开始下了,不大。迷迷蒙蒙的。老太婆似乎也不在乎。雨水把老太婆没有全白的头发,打得满头细雾全白了。黑狗喂以在使劲抖毛。老太婆跪在这个新堆的小坟包前,摸着狗说,这个就是我了。以后你想我们,就来这里坐坐,坐增啊和我中间。坐一下就可以了。你要自己养活自己了。不能光坐在这里,不然你会饿死的。

黑狗喂以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太婆。老太婆摸它的脸,它被迫闭了闭,马上又睁大了那双温存清澈的眼睛。它偏着脑袋,在看着老太婆。

老太婆说,你什么都懂,可是你从来不生气。以后也不能生气哦。你也知道是我错在先,对不对?我们都不生气。



老太婆觉得是自己理亏的。四个月来,老太婆经常和喂以到增啊的坟上,叨叨絮絮的,自怨自艾,有一句没一句。所以,这事情增啊、喂以都知道,但是,老太婆还是非常难过,越来越难过,前几天,二媳妇撕扯她的金耳钉,大媳妇奔过来,揪着她另一只耳朵的金耳钉,但不知道是不是不敢撕,她用力拧着,而另一边耳朵的金耳钉——二媳妇手上的,给生生撕下来了。出血了,耳垂却没怎么痛。老太婆吃惊地看到耳钉在二媳妇手上,茫然地抬手捂耳朵,手心里就有血迹了。大媳妇也松了手,老太婆有点急,把这边的耳钉也慌慌取了下来,把它放到大媳妇手上。大媳妇手缩了一下,愣愣地看婆婆交到自己手心的另一只碗形耳钉。二媳妇也在傻看撕下来的那一只。一时之间,婆媳三人没有人说话,老太婆感到腰骨要酸爆了,移到床沿坐下。喂以过来前肢搭上床沿,又试探地搭在老太婆身上。可能闻到老太婆耳朵上的血腥,喂以拉直身子,凑过去舔老太婆撕裂的耳垂。

两个媳妇同时一声大喝,喂以夹着半截尾巴,一瘸一瘸逃了出去。

老太婆和衣躺了下来。她想让两个媳妇出去,又不便说;又想自己为什么不早想到这两个值点钱的东西,真是老糊涂了,弄得要人家来讨;又想怎么撕下来都出了血了,怎么耳朵还不痛呢。乱七八糟地想着,忽然觉得撕裂的那只耳朵热热麻麻的,一扭头,喂以不知什么时候又在床前,探着脖子在轻轻舔老太婆的伤口,冰凉潮湿的鼻尖,一下一下碰触着老太婆皱巴巴的脸颊。屋里空无一人。

老太婆的老泪,曲里拐弯地流了出来。

增啊,你是害死我了。老太婆说。

喂以轻轻地舔着老太婆撕裂的耳垂。

老太婆摸着黑狗说,增啊,你真是害死我了。

祸根就在七年前。

增啊,就是老太婆的丈夫陈荣增。在这个地方,叫人名一个字十分常见,也不是专事亲昵,是有那么一点乡里乡亲的亲切,但更多是简洁随便的意思。胡啊,财啊,标啊,满村人这样叫来叫去,就是习惯而已。老太婆和丈夫陈荣增夫妻关系也是一般的,增啊个性强硬霸道,老太婆大儿子都比较怕他。增啊先是做蘑菇赚了些钱,看到日本工厂的打工妹打工仔经常过来问有没有房子可租,就赶紧借钱盖了三层粗坯房子,果然非常好租,很快把债还光。村里人这才醒过来纷纷筹钱建房子,学当房东。增啊赚得不错,先后给两个儿子盖了婚房,自己和老太婆仍然住旧房子,盘算着最后搞个好地,再起个大房子。不料有一天,租住的打工仔煤气使用不小心,一场爆燃大火,烧光了增啊的三层楼房,万幸的是半夜里十几个打工者都逃了出来。增啊元气大伤,雪上加霜的是,新国道紧跟着就从他三楼的废墟上通过,增啊的补偿安置费就极其有限了。村里人都说,增啊亏大了。

陈荣增跟村里吵了几次,关于补偿款的,后来就气偏瘫了。拖了半年多,在又一次补偿会议消息传来的半夜,增啊就气死了。但是,增啊在死之前的一个多月,告诉老太婆在屋角裂开的咸菜缸下,他放了一千五百块钱。他让老太婆自己好好藏着,不要随便拿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增啊死后,老太婆把钱悄悄取出来,看了摸了仔细数过了,又加封了几个旧塑料袋继续藏好。后来又转移过几个地方。总是提心吊胆、担惊受怕的,怕被儿子媳妇们发现。后来,也是经不住村信用站信贷员胡啊的介绍,就把一千五百元偷偷存了进去。胡啊很守信用,七年来没有泄露一点秘密,直到死去。胡啊死去,老太婆还有一点轻松,觉得村里再也没有人知道自己的秘密了。不料,她藏在床下破胶鞋里的存单,四个月前,竟被喂以咬了出来。喂以喜欢捉老鼠。破胶鞋里有只破线袜子,里面还有塑料袋。想到这,老太婆就暗暗责怪自己。本来喂以是从来不动那个东西的,估计是她新近加了个装过虾米的塑料袋招的。虾米是二媳妇娘家人送二媳妇的,二媳妇包了一点过来。老太婆看那塑料袋质量好,舍不得丢,盘算那加上去更防潮。结果,喂以追老鼠的时候,可能闻到怪味,把它拼命咬了出来。衔到院子里。喂以是下了死力气,要把层层包裹的家伙弄开,就这么巧,二媳妇和大媳妇正好过来送老太婆的生活费。一捡起地上粉色的存单,再看清是老太婆的名字。两人脸色都变了。两人对看一眼,转身就折回各自的新家,告诉自己丈夫去了。

这无人知道的七年的秘密,就这样彻底败露了。



老太婆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相差三岁,像老太婆一样,矮矮的个子眉清目秀。两个媳妇也生得端正,个子看上去都比自己的儿子高。当初增啊赚得好,多少女孩想嫁来,增啊比较开明,没有嫌贫爱富,这两个基本都是儿子们自己看中的。感情应该是不错,小夫妻都会吵吵闹闹,增啊赚得好的时候,是这样,增啊赚不好也是这样。两对小夫妻吵来闹去的也没有更大的事,后来再各自有了孩子,虽然经济条件不好,可是,两个勤劳的媳妇把家都整得说得过去。总之,老太婆对自己的儿子媳妇都很满意。

增啊死了的这七年来,老太婆每天帮两家放个牛,煮煮饭,心情颇好。身体舒服的话,也会出去拣点牛粪捞点猪草。捡了牛粪晒干一百斤卖28元,虽然难,但多少也是个收入啊。老太婆把零钱像牛粪一样,一点一点积攒起来。平时每个月,两个儿子媳妇都会给她送米送油,每一月各个儿子家还分别给老太婆10块钱生活费,让老太婆买盐巴、味精等日用品。老太婆省点,隔两个月还能买一点猪肝或者一点五花肉吃。但老太婆一般舍不得吃肉,买了就要送孙子们吃;自己改善伙食的时候,煎两块抹盐豆腐就挺好了。她知道两个儿子的经济条件不宽裕,两个儿子媳妇除了种田,在绿色蔬菜基地拼死拼活地干,从早忙到天黑,每天也就是十多块钱。那活还不是天天有,人人抢着要,所以,媳妇们还要巴结管工的人。

老太婆对自己的生活十分满意了。但是儿子媳妇的负担比她重,长孙去年夏天考上大学,开学前的前一天,学费还是筹措不齐,老大借遍本村,不够,媳妇就赶回娘家去筹,最后又赶到城里去求有钱的亲戚。老太婆当时有想,是不是把一千五的存款拿出来,犹犹豫豫着走到老大家,在墙根就听到里面小夫妻说话。大媳妇说,老母那边应该还有钱,你爸爸当时蘑菇生意和出租房子,不是都赚得很好?儿子说,不是盖了我们的房子娶老婆了吗?老爸老母自己还没住上新房,大火不是把什么都烧光了?

那也不是一点老底都没有呀?村里的人都说不相信呢。

肯定没有了。老爸那个人,有点底他就不至于气死啦。他会去翻本重来的。他是那样狠的人。

媳妇不吱声了一会,说,也是。

老太婆心里一松,扭头就悄悄回家了。

考验老太婆秘密存款的机会还有。比如那次老二家。老二头胎二胎都是女孩,再生来了对兄弟双胞胎,兄弟俩非常野,经常是八方惹祸四处告状。六七岁的时候,竟然弄死了村尾哑巴家的小母牛,其中一个小子被哑巴急吼吼地拧架到家里来,家里的房子都快被狂怒的哑巴给拆了。哑巴比比划划又吼又跺,大意是母牛长大生小牛,小牛再生小牛,损失非常之大。农村人当然也知道牛的金贵。老二当场把两个小恶棍吊起来暴打,最后两小子鬼哭狼嚎半死不活,父母还是要赔人家300块钱。老二家孩子多,条件本来就比老大差,有时给老太婆的生活费10元钱,还会拖几天,不过从来没有不给过。赔牛这事,老二倒没有去借钱,当时老太婆到他们家帮忙做饭,就知道一家人是在嘴里硬抠钱出来,有时桌上就是酱油拌饭。当时,老太婆也偷偷犹豫是不是取出100块,她也心疼孙子们。但最终老太婆还是没动存款,而是把卖干牛粪积攒的二十五元拿了过去。没想到儿子不让。老太婆心里更加有愧,坚决把钱塞给二媳妇。不料,第二天,儿子和媳妇过来送米,又回了五块钱悄悄放米里了。



喂以是条来历不明的狗。增啊怀疑它可能是城里人丢弃的狗。增啊在村口见到它的时候,一只鞋子长的小狗几乎快饿死了,它可怜巴巴地看着增啊。后小腿上是都是新鲜的血痂,尾巴像被人割了穗子似的,留下一小截,上面也是血痂,还有一边耳朵,显然是被人剪开了。伤痕累累的小狗在寺庙大水缸下瑟缩发抖。增啊走过去好奇地看了一眼,小狗就往他裤管上靠。增啊并不喜欢狗,一边想是谁害了这么小的狗,还是谁家丢的狗被人害了,想着,小狗就越挨越紧,用舌头舔他。增啊说,算了,你跟我去我家吃饭好了。

增啊就走。走了几步,回头看小狗正迟疑地看着他。增啊大喝一声:喂以,走!吃饭去。小狗听懂了。

老太婆也不喜欢狗。黑狗就更不喜欢了。增啊先喂了一个刚出锅的热地瓜给小狗,小狗被烫得直呲牙,但老太婆看它吃得很欢,小小的脖子都抖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拼命还给增啊摇那一小截可笑的尾巴。大家吃完晚饭,增啊要老太婆把大家的剩菜剩饭拌在一起,让小狗吃了。老太婆虽然不爱伺候狗,但从来都不敢不听丈夫的。老太婆喂了小狗,又把厨房都收拾好,看看小狗也吃够了,就把喂以赶了出去。增啊说,等等,给它涂点药。增啊就自己拿了红药水用破布沾了,在小狗的腿上、尾巴和耳朵上涂了。涂了,增啊说,你可以走了。老太婆就把小狗赶了出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老太婆开门抱柴,喂以竟然就在门口蜷着。老太婆很生气,去去去,吃了就不走啦!

喂以还是经常回来。不久,增啊因为大火烧房、争补偿款,再也没心情理睬喂以。喂以野狗似地饥一餐饱一餐地到处流浪,饿极了就又来找增啊。增啊有时让老太婆喂它一点,有时心绪恶劣就吼它滚,并作势踢它,有一次真踢到了,喂以就赶紧夹着短短的尾巴逃走了。但喂以还是会回来,有时在门外怯生生地看着屋里的增啊,不敢进来。增啊一招手,它就欢天喜地地摇着短尾巴,奔蹿进来,直往增啊身上蹭,甚至要舔增啊的脸。增啊不吃这一套,挥手厉声呵斥,喂以就讪讪地躲到桌子底下去了。

增啊死的时候,老太婆就更不会注意喂以这条野狗了。忽然有一天,老太婆上坟,远远地看见一只小狗坐在坟墓前,走近一看,竟然是喂以。喂以直直地坐在增啊的坟墓前,偏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看到老太婆,喂以警惕地起身,似乎要溜走。老太婆一时泪眼汪汪的,想这死狗是不是来送过葬呢,怎么这么通人性呢。

老太婆就和喂以和好了。她带黑狗喂以回家,也像增啊那样,叫它“喂以”。从此,喂以就没有离开老太婆的家,它和老太婆形影不离。老太婆就到坟墓上和增啊说,你是专门把它领回家来陪我的吧,死鬼,你是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日子了吧,死鬼……

几个月后,喂以就长成了一只大狗。它成年了。现在,它已经陪伴老太婆七年了。因为增啊死了七年了。



两个儿子和媳妇都来了。他们神色严肃地踱进老太婆的旧屋子。

老太婆猜他们这么早可能是刚收工,还没吃晚饭;老太婆自己也没有吃,老太婆正在热中午的剩饭,听到儿子媳妇们进屋的声音,老太婆就赶紧迎出来,问他们吃了没有。儿子和媳妇四个人没有一个搭腔,他们的脸色都相当不好看。喂以感觉到了,它赶紧挨着老太婆站着,有点怯场。老太婆也紧张,从媳妇们捡了存款单一声不吭转身离去,老太婆就在等待这个时刻。但是,她知道,她是逃不过去的。整个下午,她也想不出任何分辩的理由,所以她也忐忑不安。可是,她又能做其他什么呢,只有等着了。她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找她的。

老太婆想起刚收的刺青瓜,想洗几条给媳妇儿子解解渴挡挡饿。但是,大儿子很粗暴地制止她往厨房走。老太婆本来是由衷心疼儿子媳妇,被儿子一喝,好像自己就是诚心巴结讨好的意思。老太婆讪笑着说,嫩着呢,尝尝,尝尝吧。老太婆还是步履别扭地去了厨房。

小儿子把老太婆捧上的水灵灵的刺青瓜,一掌全部打落在地。尝个鬼!

老太婆听不清,好像老二是这样骂的。大媳妇倾身想去捡,后来却改成踏上一脚;二媳妇见状,把其他刺青瓜全部踏烂,她踏踏踏,使劲踏,像是很不解恨。气氛更加恶化了。老太婆讪讪地站着,手足无措。

老大说,我们对你怎样?老母你凭良心说话。

老太婆说,好,很好啊,你们不信去问村里人,我都说我儿子媳妇好啊,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呢,我不是……

好!好!好个鬼去!好就光放在嘴巴上!老二说。

老太婆说,我也不是,我是这样想的……

没有人想听老太婆真好假好的分辩,大家关心的在后面。老大把那张有点扯破的存单,重重拍在桌子上。你现在到底还藏了多少?我们是亲儿子,知道一下家里的事情不过分。

没有了,就这些……老太婆说,真的没有了……

四个人互相对看着,看得出,他们对老太婆的话,非常恼火也非常轻蔑。他们没有任何顾忌地交换着对老太婆毫不信任的眼神。

老太婆感到难堪。大儿子说,我告诉你,村里谁都知道,老父那样厉害的人,不可能两手空空地走。这里都是他的儿子和媳妇,老母,我们不是外人!是一家人!你这样东藏西藏,丢了烧了被狗叼了,是我们陈家的钱啊!我再问一句,老父到底给我们留下多少?!

老太婆拼命摇头。

把自己的儿子当小偷防!听都没听说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做媳妇的,也跟着儿子寒心!大媳妇说话了。二媳妇说,寒什么心!我们就是贼啦!以后少来往就是,省得人家当贼防!反正给她吃给她用,以后都不如喂猪去!

老太婆说,不是这样想啊……

少嗦!老二大吼一声:到底还有多少!快点!趁大家都在算个清楚!

我们一定要知道。这个不过分!

老太婆掩面。喂以想,老太婆哭了。它去舔老太婆的手,老太婆把它的头狠狠摔开。喂以知道,老太婆只能跟它发脾气了,所以,它毫不介意地又靠过去,小心翼翼地舔老太婆。老太婆忽然蹲下来,抱着黑狗呜咽起来。

老大又在重重拍桌上的存单,要老太婆正面对待问题。老太婆说,你们把那个拿去吧,一家一半分了,老太婆呜咽着,我不要了,一分也不要了。这是增啊给我的,是防老用的,我本来也不想要,是他叫我不要乱用的。我只有这么多了,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儿子媳妇们交换着仇恨和失望的目光。在媳妇面前,儿子们显得更加沮丧。老二走的时候,把老太婆的凳子连续踢翻,最后使劲摔上门,摔得力气之大,使门上的下面的蝴蝶扣松脱,门就再也关不拢了,只能斜斜地挂着。

儿子媳妇们走后,老太婆站不起来,她是在喂以背部坚定的支撑下,慢慢直起了身;休息了一下,老太婆去收拾地上的烂青瓜,还有倒翻的凳子。老太婆这才知道,自己老了,弯腰和下蹲的动作,没有喂以,她已经难以做到了。

老太婆最后到门口看门,原来想试着修复,但是老太婆改变了主意。老太婆说,不要了,喂以,我们不要了,已经没有钱了,要门干什么呢?再说,我有你,有你呢,我还要什么呢?六

第一个月,在儿子媳妇们还没有把生活费十元拿过来之前,老太婆就有些紧张,怕他们不给了。第一个月过去了,真的没有人过来送生活费,也没有人来看她;那几天,喂以看到老太婆时不时地对自己点着头,好像自己安慰自己的预料。到了第二个月该送钱的日子前后,老太婆又紧张了,但比第一次好,她知道不大可能了,所以心里只紧了紧,就过去了。从第三个月起,老太婆就慢慢变得踏实了,她知道生活费是不大可能了。老太婆不再盼望,但是,不到第三个月,油和大米也相继没有了。老太婆不敢向儿子们提,用鸡蛋向邻居换了一些,这些蛋,是一只不怎么爱下蛋的乌骨鸡下的。断断续续的,平时老太婆也都是攒了送给两家孙子吃。

老太婆看看自己攒在增啊老花眼镜盒里的钱,数来数去就是二十九块七毛四分钱。老太婆把钱给喂以看,说,你知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心转意呢?他们什么时候才会相信我们没有骗人呢?

喂以无声地看着老太婆。

不能坐吃山空啊,我都看到你又吃人家大便了,老太婆数落喂以。你怎么也是城里的狗吧,怎么也是增啊救回来的狗吧,你怎么可以吃人家的大便?野狗啊那是野狗啦。你以为你舔干净嘴巴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

喂以陪着老太婆到处求短工。绿色蔬菜基地那边的人,一看到老太婆和狗,就让他们走远点,他们很烦,因为季节性短工已经多得令人头疼,僧多粥少,那么老了还想来挤岗位;老太婆又求那些种马铃薯的承包人,让她来挖马铃薯。终于有一个承包人同意让老太婆去试试。他包的地很偏远,村里的人不爱去。因为马铃薯是抢租东家农闲三个月多的闲地,时间一到,就要还给东家种粮食。因为偏远,老太婆每天和喂以四点多就起来。早饭中饭一起煮好,就上路了。马铃薯地里都是比老太婆年轻很多的人。他们很有力气。正常工一天可以挖六七百斤的马铃薯,厉害的可以挖到八九百斤,甚至还多一点。一百斤工钱是三块,老太婆一天最多也不能挖到两百八十斤,因为她的膝盖和腰都不好使,如果不是喂以,在马铃薯地里,她的弯腰下蹲都是难以完成的。喂以很好,老太婆一叫,就赶紧跟着,好让老太婆撑着自己的背,起起落落,调整劳动姿态。这个当然是很慢的,喂以有时还会溜远玩耍,老太婆看不到喂以,基本上是以趴在地上的姿势挖掘的,她爬着、匍匐着挖,一起下地的人都走了老远,老太婆和喂以还在后面吃力地刨土豆。

小管工开始就不要老太婆,后来看到忠心耿耿的喂以,就摸了摸喂以的鼻子,什么也没有说就算了。喂以后来一看到小管工,老远就摇那个短了一截的尾巴。

老太婆的腰越来越糟糕,回家以后,经常一身土泥就直接躺到床上去,半天都爬不起来;春天的雨水多,老太婆感到腰和膝盖都太痛了,动一下,骨头就碎成刀片了。每天晚上听着屋檐下的雨水声,想到黑摸摸的四点爬起来,到十几华里外的雨地里挖马铃薯,老太婆就发怵。喂以,老太婆说,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增啊舒服了,他留下你和我受苦呢,喂以……老太婆说,喂以,锅里还有粥啊,我实在不想起来了……

喂以当然无法取到老太婆放在锅里的粥。老太婆听到喂以到院子里的水井槽喝水的哒哒声。老太婆挣扎起来。老太婆说,嗳,讨债鬼啊,就不能让我就这样睡死过去,就不能让我舒服一点吗?讨债鬼呵……

老太婆以为可以干满最后的六十多天,但是,承包人在赶着还地,催命似的,所以,其他快手,就回头把老太婆的活做掉了。老太婆心里很急,但也实在快不起来了。全身的老骨头都散成刀片了,一天也最多挖个两百六十多斤,也就是七块多钱。

而这些钱,都是要全部刨干净交地以后,最后才结算的。



四个月来,儿子和媳妇都没有再过来,只是有一天,大孙女过来,借了个漏瓢,孙女说,她哥哥的大学学费又涨了,哥哥都快读不下去了。老太婆不知道孙女是有意还是无心顺口说的,但因为没有能力援助,老太婆就假装没有听到。老太婆想,如果是媳妇派来试口风的,她也只能装傻了。

已经四个月失去生活费还有粮和油了。老太婆就经常煮些地瓜、芋头和紫薯吃。放一点盐和青菜而已。还有七个鸡蛋,老太婆没有舍得吃。增啊的眼镜盒里还有十一块八毛多,老太婆认为只要坚持到马铃薯结算就能转危为安了。

但是,老二出事了。

坏消息传来的那个中午,老太婆没有听到坏消息传来时二媳妇尖利碜人的哭嚎。老太婆和喂以晚上收工回来,都快八点了。刚进门,老二家双胞胎中的一个少年,满头冒汗地闯进来说,快!老爸的右手被机器咬掉了!大输血!要救命钱!快!

老太婆就懵了。

孙子大喊一声,钱啊!阿奶!

老太婆也跟着说,钱啊……

老爸这下面都没啦!阿奶!孙子用手砍着自己的手腕,你还藏着钱干吗?!

老太婆在微微摇头。

孙子说,快点!我这就赶进城去!我妈说,先拿五千!快!快点!没时间啦!

老太婆转身到厨房,孙子跟了进去。老太婆把手伸到一个粗瓮里,孙子以为是钱,却看见老太婆手里是鸡蛋。少年困惑了一下,马上就愤怒了,劈手就把老太婆掏出的三个鸡蛋扫到了地上。

钱啊!孙子怒吼:我老爸要死啦!钱!等你去救命的钱啊!阿奶!是救命啊!

老太婆似乎要跌到了。她疼惜地看着地上打破的鸡蛋,老人微微摇着头说,没有了,阿奶真的没有钱了,哦,还有十一块钱。我去拿哦。蛋也拿去呀,给他打蛋汤。老太婆怕孙子再扫掉她的蛋,迟疑着,把手伸向瓮子。

孙子觉得自己没听清老太婆说的钱的数目,他一边努力在老人消失的音调中追想余音确认数额,一边看见老人把摸出的四个鸡蛋用碗装好,抖抖索索走到屋内。老太婆翻起垫絮,从一个眼镜盒中,拿出了十一元,还有毛票。

冒汗的少年觉得被狡猾的老太婆戏弄了。孩子愤怒地呸了一口,转身,又转身,他一把夺过老人手里的十一元钱,踢门而出。门外,少年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什么,喂以赶出去看明白。老太婆没有听清。但她自己给自己点头,不断地给自己点头,像是检讨自己。她让孩子生气了。让儿子媳妇失望了。什么忙也帮不上。老二的手被机器吃掉了?再也没有了?可不可以接?老二会不会把身上的血流光了……

老太婆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她看到喂以在拼命地舔吃地上的破鸡蛋。喂以的脖子因为难得的荤腥而兴奋地发抖着。它舔着,一边着急地吐着蛋壳。老太婆忽然就恼了,她抓起桌上的瓮子,就往喂以头上砸去。毫无防备的喂以的心思完全在地上,而按老太婆的目标,她是砸喂以的狗头,但是,老太婆没有如愿以偿,她苍老疲惫的手,砸偏了。瓮子擦过喂以的头,在灶头四分五裂,喂以嗷——地逃了出去。

老太婆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的老太婆感到有毛在蹭自己的脸和手。老太婆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是喂以。老太婆伸手摸了摸,喂以满是蛋腥气的嘴就开始舔老太婆的脸。老太婆也用老脸反蹭着喂以的脸。她感到喂以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反反复复,老太婆知道,喂以是在问她要不要扶它的背脊站起来。

老太婆哭了起来。



老太婆一个晚上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老二,很想去老二家,又怕被媳妇或孙子们赶出来;去城里吧,老太婆觉得不行,没有一分钱,去医院干什么呢。我和喂以也找不到老二的医院。想来想去,老太婆想惟一的办法就是,让马铃薯承包人提早给她结算。老太婆算过了,有三百六十九块钱呢。

一早,老太婆就和喂以往马铃薯地赶。小管工倒是来得不晚,老远看到喂以,就学着喂以一瘸一瘸地晃动身子迎接喂以。马铃薯地里,早来的短工们,都在招呼喂以。马铃薯的田野上,到处是喂——喂——喂——此起彼伏。老太婆和喂以直接向小管工走去。小管工手里把玩着一个巨大的马铃薯,看到喂以走近,就像投篮一样,吓唬喂以。

老太婆说,我儿子手断了。我要先结账。

小管工摸着喂以说,这我管不着,找老板去。小管工又说,找也是白找,多少年了,都是清完才结。他现在只有土豆没有钱。

老太婆说,不行,我要。他在哪里?小管工说,在城里联系土豆怎么卖个好价钱呢。今年土豆多喽!小管工幸灾乐祸地逗着喂以玩,眼睛都不看老太婆。

不行。我一定要先结算,我儿子等不起了。

没用。他现在哪有钱给你?你问他们,小管工指着地里忙碌的人,你才做一次,不懂。好了,快下地吧,你本来就慢,钱都给人家挣光啦。如果不是喂以,你连这一点都挣不到。老板要你,还不是可怜你。真是!

老太婆没心思搭话。她要钱。就到处找人。但老太婆到底没拿到钱。承包人的老婆说话了,当然是卖出马铃薯才有钱!老太婆说,我先借好不好?人家说,有钱还说借不借吗!

当天晚上,老太婆和喂以收工回来的路上,就看到自己家的灯亮着。老太婆心里暖了一下,很快就猜不是好事。两个媳妇在屋里站着,看那样子还翻腾过屋子。老太婆有点不高兴,马上觉得翻了也好,越彻底越好,这样你们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钱了。

大媳妇说,阿母,都到了这时候了,你再藏着钱是没有良心的。我们阿锡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没有学费差点念不成书,你舍不得就算了,阿锡现在边读书边打工,没有钱他让同学瞧不起,不念又出不了头。你亲阿奶都不帮就算了。我不说话。但是,我今天要说话,老二救命钱,你再不出,你不得好死!

二媳妇说,五千!多也不要!先来救急!

老太婆都没有力气说我真的没有。她觉得她说了也是没人相信。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听起来真像假话。老太婆神经质地摇晃着头,看上去像个理屈词穷的冷血财奴。

你藏!藏!藏棺材去吧!二媳妇突然就暴怒了。她扑向老太婆金耳钉的时候,喂以也反应不过来。大媳妇扑向另一只耳钉的时候,喂以冲了上去,挡在老太婆和大媳妇之间。



老太婆摸了摸自己撕开耳垂后微微渗血的耳朵,老眼中浮起一些感伤,但老太婆马上咧了咧嘴,像是有了笑的意思。她去摸喂以被人剪开的耳朵叉,老太婆说,一样呢,我们一样呢。

老太婆事情做得很有条理。她把撕开的耳垂用火柴纸贴好,就去找小管工。她千叮万嘱交代说,结账的工钱交给她大儿子,请他代她处理这些钱;之后她回家把自己一辈子最珍爱的物品找出来,头梳啊,背心啊;然后,老太婆就开始领着喂以到增啊的坟边挖坑做自己的坟墓。坟墓虽然小,只是个意思,但对于老太婆的体力来说,也是个持续三天的重大工程。所以,竣工后,老太婆给自己和喂以放假一天。

假日过得很认真。老太婆用最嫩的芥菜叶煮了最后的几个红芋子,把味精的瓶子洗了两遍,也洗了小磨麻油的香油瓶。还在锅里,老太婆品尝它的时候,就大呼小叫地对喂以说,哎哟!味道好得不得了哇!老太婆还蒸了一个葱花鸡蛋,倒下了最后一点酱油花,香呢。老太婆说。剩下的三个蛋老太婆连壳煮熟。其中一个弄碎了黄黄白白地拌在了芋子饭里,这是喂以的假日大餐。

老太婆和喂以面对面,在桌子上吃饭。老太婆还没致辞,喂以就一头扎到碗里“后吃后吃”地吞咽,老太婆批评喂以吃相上不了台面,结果自己一口芥菜芋子吞得急,把舌头给烫狠了,老太婆慌忙把粘乎乎的芋子吐回碗里,张着豁牙的嘴拼命吸气。嘿嘿,老太婆难堪地说,增啊要是看见,就丑死喽。老太婆声音粗沉下来:赶去死啊赶这么急!喂以知道是老太婆在学增啊骂人。

老太婆又用自己的语调说,不赶的,迟早都要做的事呢,谁去赶它。是不是,慢慢吃哦,喂以。

老太婆把自己的芋子芥菜饭又拨了一点给喂以,因为没有鸡蛋,喂以意思了两口,没有再发出“后吃后吃”的声音。

老太婆就骂:一下你就刁嘴了,好,我看你明天吃什么!你刁。



什么都想明白了,一夜就很踏实、很快地过去了。昨天说的明天,就这样春风微醺地到了。

这是一个春天里的好天。和春天万物花开潜含的力量一样,喂以似乎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在山道上沙沙沙地奔跑,飞速地转身,又奔跑,引颈嚎叫,像一条快活的狼。

有心人就会发现老太婆今天没有带锄头,不像是去挖笋,而且老太婆头发梳得整齐,衣服穿得干净,老太婆还穿了一双平时很少穿的新鞋子。喂以走走就低头去闻闻它,因为它散发着樟木箱子的奇怪味道。

地方是早就选好了。当地人叫它天龙角山,非常的高,巨石多、草多、矮松古藤多,因此,除了采药人,当地人绝不到那里去放牛打柴。每年冬天,还不太冷,那个鸡冠形的山顶,就白茫茫地有了微雪。

山路越来越深,空气越来越清凉湿润。老太婆不允许喂以撒欢一样地乱跑了。也许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喂以也老实安静下来。它跟着老太婆慢慢地走,听着越来越深的山中,交叠着各种清脆而空阔的鸟鸣和鸟翅膀扑腾起飞的动静,还有,老太婆一路叨叨絮絮的说话声。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峭,老太婆气喘吁吁,却还在说话。一句话,有时喘得断断续续,喂以不明白,老太婆怎么话那么多,有几次老太婆都被雨后的草丛滑倒了,哎哟、哎哟叫着。喂以过去帮忙,让她慢慢爬起来,老太婆还没站稳,又开始说了。

……老二你不要看他凶,他就是脾气急,从小就急。那一年,他还小,还没上学。蚂蟥你知道不知道,吸人血的。村里祠堂那片水田里最多了,吸到人腿上,刮都刮不下来。他们两兄弟也在田里抓泥鳅玩,我腿上有了一条。我叫老大拿镰刀来刮,老大握着镰刀,快跑到我前面的时候,不知怎么拌到了,一刀刮在我的腿上,天喏,那血啊——给你看看这条疤,这么长——老二一看到我出血就火了,扑过来就打他哥哥。两个人就在水田里厮打起来,打得像泥猴一样……

……

老的人,黑的狗,就这样往天龙角山高处而去。

天龙角山向阳的这一片,包含阳光的细雾氤氲着,巨石和其间隙的矮松树、古藤在阳光下蒸腾着潮热的气息;而背阴的这一片,白色的雾透着青光,这白色的青光一路煞向深不可测的渊底,刀尖一样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青雾中若隐若现。

老太婆爬到大半山腰的一块像风帆一样的巨石下,站着。

风帆巨石一边是背阴的山崖;一边是阳光薄亮的缓坡。背阴的山崖中,山势陡峻如插笋、如刀尖,发青的白雾缭绕其间;向阳的这边,坡势稍缓,巨石圆润。老太婆的眼睛,左右看着,最后停留在向阳坡上。老人衰老而疲惫的眼眸,反射着古藤松枝草叶上太阳清新的光辉。……你怎么能知道呢,喂以,他们是好的呀……你不要生他们的气,你不懂呵……又没有孩子,你又没有父母亲,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对我的好呢……你不懂呵……村里那个女人,你见过她的,经常在路口拍大腿骂人的,一直是我的死对头呢……

老太婆似乎决定不往上走了。她抚摸着那至少五人高的风帆形巨型整石,然后,扶着石壁慢慢、慢慢地躬着身子坐了下来。喂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它拿不准老人是不是马上要往上走。

……她一贯的,经常偷引人家辛辛苦苦从山上引下来的水,我把它堵回来,她就不高兴了,骂呢,怎么难听怎么骂呢。我也骂她,她就打人家了。女人打架男人不好劝。她个子高人家很多,力气大。把我摔到田里去了……老大和老二,你想得出吗,晚上偷偷跑到她家门口,扔了一地西瓜皮哟,还真地把她老公摔了。腿摔坏了。他们家说被人害了,我们也不知道。到了很久以后,兄弟才说,摔死她!替阿母报仇呢……

老太婆和黑狗坐在风帆巨石下浅金色阳光中。快到正午了。

老太婆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显然是旧的、有点瘪的矿泉水瓶,她倒了些水在瓶盖中。老太婆对无法控制自己的手抖而抱怨:你看还有什么用呢,真是什么用也没有了。老太婆说着把瓶盖水给喂以,喂以伸着舌头,吧嗒、吧嗒舔着喝。它渴了。老太婆让喂以喝够,再举起瓶子自己喝。

黑狗趴在老太婆的旁边。它也累了。老太婆终于停止了絮叨。一老一小安安静静地坐着。放眼空无一人的山野,在无言的人眼和狗眼里,看不尽的是满山遍野远远近近的深绿浅绿,春色碧连天。远处,在如织的灰蓝云雾下面,是听不到声音的喧闹人烟。

……可是,我们离那边已经很远呢……老太婆说,你记得住么?过了土地公庙要往毛竹林那边拐,那是你回家的路啊……老太婆说。

风帆巨石上还有很高的山崖。按老太婆的最初的构想,是一直要走到天龙角山最高的地方去的。现在老太婆已经知道,不可能了,她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越歇息越感到全身像泡软的米浆。累了,累了。我累了哦,累了……现在,只有躺到云里才舒服了,喂以呀,躺到雾里最舒服了,喂以哦,累喽,累喽。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你不能生气,谁也不要生气。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能省就省吧,我是不讲究的。你不要生气。你们都不要生气。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

老太婆一直抚摸着黑狗喂以。喂以在老太婆的抚摸下,渐渐昏昏睡去。老太婆还在抚摸着喂以。等喂以一觉醒来,太阳已照到了风帆巨石背阴的这一边。原来发青的山岚雾气已经消失无踪。大大小小所有嶙峋的笋石,都露出了狰狞原貌。

老太婆看喂以醒了,把两个煮鸡蛋拿了出来。一看到鸡蛋,喂以嗖地站了起来,它直往老太婆手上的鸡蛋而去。老太婆挡着它把鸡蛋壳剥了,自己咬了一小口,递给喂以。喂以迟疑着,老太婆对它点头,受到鼓励的喂以,张嘴就是一口,把鸡蛋全咬进嘴里。

饿死鬼呀!老太婆说,慢慢吃,这个也是你的。

老太婆把另一个鸡蛋也剥了。她把煮鸡蛋刚刚捏成两半,喂以就扑到她手心“后吃后吃”,两下就全部吃光,连老太婆手心都舔干净了。老太婆说,好了,喂以,这样就好了。老太婆指着远方烟霭深处,那是我们的家呢,记住啊,过了土地公庙往毛竹林那里拐,竹桥过了再往南,你记住了吗……走吧,你可以回了。以后啊,喂以要是想我们了,就到增啊和我中间坐一下,坐一下就可以了,你要养活自己了,光坐在那里你会饿死掉的——来,扶我站起来哦。

喂以不知道老太婆撑它的脊背起来的时候,为什么要蹭它的脸,蹭着蹭着老太婆站了起来。喂以也不知道老太婆抖抖索索地为什么还绕着风帆石走,不知道老太婆走着走着怎么就不见了呢。好像有动静下去了,喂以试着绕着巨石走了一圈,老太婆还真是不见了。

喂以转了几圈。最后面对深谷坐在地上等。

喂以一直坐在那里。太阳斜得厉害了,但喂以坐得很直。先是黑狗坐在夕阳红霞里,后来夕阳慢慢转青转灰,喂以成了一个剪影。再下来,黑狗渐渐融进黑暗的夜色中了。

三天后,有人采药经过,看到一只黑狗坐在风帆巨石下,面对着嶙峋如刀的深谷,一动不动。采药人嘘了一下,黑狗转头;采药人做出拣石头的样子,黑狗跳起来就跑了,一瘸一瘸的,但是,走远的采药人,无意中回望,那只奇怪的黑狗又坐在原地了。

黑狗的背影很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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