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在芜湖

 

在芜湖六月,妻子持续发烧并伴有咳嗽,转院住进芜湖弋矶山医院老内科。一上来当然是各种检查,之后几天...

在芜湖
六月,妻子持续发烧并伴有咳嗽,转院住进芜湖弋矶山医院老内科。一上来当然是各种检查,之后几天提心吊胆等结果,可结果出来,仍不能确诊,各种退烧药物和方法也都无效。因为住院的次日,妻子又出麻疹,内科请皮肤科和感染科会诊,第三天,去皮肤科,正在坐诊的专家远远看见妻子,立即一口将病情及症状讲的清清楚楚,这才让我们心里松动了些。
老内科病房有百年的历史,和民国影视剧里看到的那种医院差不多。病房前身原是教堂,干干净净的红墙上,一扇扇半圆的窗户安了蓝白相间的遮阳棚。清晨黄昏,日光斜斜地打过来,草坪松软,老树荫深,病人们晾晒的衣裳床单花花绿绿,教人恍惚此处是安居的所在,杂念都沉。我偶尔坐在树下抽烟,微风轻送,松针时不时落上肩头和后颈里。一次,一个中年男子抽着烟过来攀谈,他说,住进这个病房的,大多是肿瘤病人。

我的父亲也曾在弋矶山医院住院。二十二日的微信里,我写道:“很早起来,天转晴,空气非常好。去买医院外早点,顺便走走。渡轮路上,两边门面房多半关着,也有卷闸门开了小门,门前或坐或站着妇人,白面黑发,衣着光鲜。我刚刚看一眼,一个朝我轻轻点点头,她一点头我明白过来,觉得抱歉,害她浪费了这小心的试探。去看父亲曾经住过的病房,那里略略偏远,已经被改为药房。十六年前,我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那里走进去,走出来,打饭,拿药,夜深时,再骑车去亲戚家寄宿。而此刻的寂阗无人,教我发怔。”陪伴父亲的日子,我常常一个人在路上轻轻唱《人在旅途》,一边难过一边励志。
妻子住院的当天,被安排在走廊上加床。床很窄,她躺下去,脚前一个加床的老人不停吃力地闷咳,氧气瓶咕噜咕噜翻泡泡,脑后一个加床病人也是氧气瓶开着咕噜咕噜。空气混沌,说话的多,床边来来去去过人,直到深夜。

第二天,有人出院,我们搬进一个四人间的病房。

四人房,进门打横,一张床上侧卧着一个短发的中年妇女,妻子的病床与之紧邻,中间有一道绿布帘相隔。妻子对面病床是一位老人,插着氧气管。斜对面是一位老妇人,面色如常,衣裳齐齐整整地坐床边,没挂水。当天的微信里我记着:隔壁床的妇人约莫四十多岁,头发剃的很短,大眼无神,厚唇翻翘,脸上微微浮肿。她每次痛的时候就拖长长的哭腔起起伏伏,乍听会以为是江北的倒倒子戏。她的丈夫脱了拖鞋上床给她揉,揉揉,马上正常了声调说话。她也会突然大声的呻吟一下,嘴里不耐的抱怨。她丈夫长的有点像武松的样子,魁梧,浓须,以为他脾气会很差,我都担心他会发作,没想到每次他都不做声。中午他们读书的孩子来,很瘦削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乖巧地坐一边。一个房间四个病床,除了病人和自家家属,彼此都不做声。

起初我揣测她是不是存心,甚至误以为她有点夸大的恶作剧。我渐渐不耐烦,心气粗,一次我去护士站拿体温计,忍不住问她是什么病,小护士不答,只摇摇头叹气说,也是个可怜的人啊。后来我才知道,隔壁床上的这个妇人,是肿瘤晚期,她之前在别处已经住过半年的医院,看了很多医生,她现在的疼痛,吗啡只能减缓几个小时,她作为一个人的意志和尊严,早已经被折磨的崩溃了。因为转移到下半身,她不能平躺,又无力翻身,她隔一会就喊一下丈夫,说屁股疼,说要小便。护士给她换药的时候,她同样哭嚎,护士也急,却不发火,只提高嗓子耐心和她说道理。她常挂在嘴边对丈夫说,你拿瓶药来给我喫死了算做,你拿来我不喫我不怪你蛮。疼痛厉害时,嘴里会一句一句念戏文一样喊出自己的遭遇和不平,隐约听出是婆家对她不好,自己命不好之类。她的丈夫坐在边上低头沉着脸,摸摸脚,喝口水,偶尔很轻声阻止一下。

妻子本身性子急,好安静,开头的几天她很少能下床,天天有人对着她耳朵哭,她这边更加厌烦焦躁。我和医生商量,得知只剩单人间可以调换。妻子看过那个单间,却摇摇头,说不值得换。
对面床的老人,他是肺部有问题,又是检查又是抽血,总归没见好。他不满,要求回家治,比我们提前一天出院。出院那天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对我们摆摆手,诚挚地说,年轻人,祝你们早日康复。他头发后梳,不疼时,样子很倔强,像硬骨头的老干部,可半夜里疼起来,他一样孩子般委屈地呜咽,嘴里呜呜地咕哝,我的妈哎,怎么这么疼啊。

斜对面的老妇人,脸色有点发黑,此外别无异样,看不出有什么问题。一次我们在外面乘凉遇到,她在渐渐深下去的暮色里看着我,苦笑着轻轻说,你看我,是没什么问题吧。她两个女儿轮流着照看她。大女儿四十左右,很细心,打饭洗碗,井井有条,洗了澡,头发湿湿地和妈妈蜷着腿靠床头说话。小女儿三十出头,瓜子脸,一样细心,爱笑爱热闹,吃了晚饭会拉妈妈打扑克,还约病友打。一天,老妇人的女儿去医生那里拿报告单,留她一个人在病房,老妇人很有些黯然,坐在床头,看看我们,又低头嘀咕,能看的好我就看,看不好我就回家去了。

弋矶山医院在长江边,可以远远看见长江大桥上的汽车一辆辆缓慢移动,江面上很多从上游过来的货船,黑漆漆,像瓦匠的抹泥板。暴雨的夜里,蓝色闪电东边一下西边一下从天空打向江面,雷霆之怒,教人生畏。我在窗边看了七八天的长江,妻子的身体终于慢慢好起来。
回家之前的傍晚,我们特意去了市区,一是散心,一是给孩子买点东西。芜湖的夜晚好像更忙,无暇停顿,芜湖有我曾经喜爱的安师大旧书摊,有我昔日的同窗,还有我江北的亲戚,假如没有弋矶山医院,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这座城。我和妻子找了一条街,终于买到玩具,拎着,两个人拐进一条黑黑的老巷子慢慢往回走。那条巷子很有八十年代的味道,路面坑坑洼洼,边上还有垃圾,走了一小段路,看见一排法国梧桐树种在矮矮的围墙边,密密的叶子后面,老式居民楼的窗子里竟然露出了白炽灯的昏黄。这久违的灯光,让我站那看了好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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