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

 

我的双眼渐渐看不清,那石像开始褪色,与阴沉的天幕融成一团。那浊云压得人怕,它吞掉了星月,又逼仄在我头顶,仿佛云团之上,藏着一场命定的浩劫。...

心之声 灵之音
与你话心音
本文由作者武司风授权发布。为你讲述六道轮回,善恶可鉴,修罗道耳的传奇之说。

好友武司风坐标上海,是一位喝过洋墨水的低调牛人,敏锐的思维,深厚的文学积淀,尤擅古风小说创作,可谓闲庭信步,随手捏来,读来赏心悦目,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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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武司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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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天庭第五百二十年,师父圆寂;直到那时,他们依旧以为我是个聋子。

他们不会知道,这五百二十年里,我早已厌倦了那些无谓的争吵,所以收到那一纸诏令时,我的面上并无异色。师父圆寂后第三天,我被遣去了殿中最不起眼的角落。在那里,没人看得到我;而我的眼中,也再容不下他们。

我猜,能为我保留这天庭之位,已是他们眼里莫大的怜悯。在这九间殿中,我见过无数神仙被侍卫拖出人群,剥去衣冠,押解去那暗无天日的天牢。我再不曾见过他们第二面,那些身影沉入我脑海深处,化为腐草,唯一剩下的,只是捆仙绳那炫目的贼光。

这天庭中最不缺的就是闲官。我逐渐习惯了角落中的日子,当那些位高权重的上神们议事时,我只需怀抱着自己的铁杆兵,在蒲草垫上打个长长的盹,便不会有人找我的麻烦。这天界之中,大小事务都需天庭裁决,他们根本无暇注意到我。

这正是我想要的。

我将师父尽职为官的训诫抛在脑后,那些喧扰的字句穿过耳旁,却再激不起我心中任何波澜。他们每日裁决着别人的命运,不容人置喙,只顾不断做出自认为合适的赏罚。他们脸上的冷漠深如刀刻,可签下判决令的那一瞬,我却总能听见他们喉咙里的快意。

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唯一令我烦扰的是那双隐隐作痛的聋耳。那痛觉来得悄然,似若游丝拂过,又像虱蚤在伏。我不由想起师父的话,他说,六耳,你带着罪过降生在天界,本应当诛,我念你年幼,只废了你的两道耳脉。可你要记住,你再不可与旁人言语,否则,终你一生,劫数难逃。
那几日中,天庭上下都为立像之事争吵。他们要为师父塑像——庭上的神官,无论职位高低,都不曾对此异议。他们争论的,只是那开工的时日。

“如若开工,那大殿前的耻辱柱就必须拆掉。”

“那便即刻拆掉,有何不可?”

“可那八尺乌鸦的责罚,还未到头。”

我从沉睡中醒来,抬起眼皮,又缓缓放下,陷入一场假寐。

八尺乌鸦。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我记得那个昏暗如墨的日子,记得红云中翻滚的雷电,静寂的天庭殿堂,和那只师父紧握剑柄的手。我记得大殿两旁众神的目光,他们面色如灰,仿佛一只只褪去颜色的陶俑。

那日,八尺叛逃,师门蒙羞。

大殿门外,缠绕于耻辱柱的铁链上,还覆着暗红色的血迹。它在盼望着一场雨,乞求着甘霖从天而降,洗刷掉那明晃晃的罪恶。

“五方尊者,你自己造的余孽,要如何偿还?”

我不曾听闻如此决绝的话语从师父口中传出。那些字句晕在脑海中,弥散开去,记忆开始氤氲起来。我想看清师父的面孔,却被撕扯着,跌入了一阵梦魇。

师父和我讲,那些神仙们最为惧怕的,是我的六道耳脉。世间生灵,若有两耳,便能听见人语兽鸣。若有四耳,则可以辨明崖间清风。若有六耳,即能察觉他人心中所念所想。

这是无可饶恕的罪过,师父说。

师父心慈,假称废了我的听觉,暗中却只断掉我两只耳脉。他告诫我,从此之后,纵使有千般言语入耳,或咒骂,或诋毁,我再不可抬一眼,不可发一言。

我记住了这些话。从此我不再受他人的诘问与责难,不必因听见他的苦痛而劳心。最自在的,我不必再对众神施礼。他们见我,便会背过那一副副嘲笑的脸孔。我听得清楚,却默然离去,不曾入心。
那日我经过天庭前的耻辱柱。那黑曜石铸就的石柱上缠满铁链,上面绑缚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八尺乌鸦。

他已被示众八百七十二天。我看见黑色的链条深深嵌进他黑蓝色的羽翼中,上面沾满早已风干的血浆,前去天庭的神仙们从下面经过,神色匆匆,默然不语。

师父说,在我出生前,那根耻辱柱就已经矗立在这里。这耻辱柱上责罚的,都是些罪行死亦难赎的神仙。处决之前,他们要在柱上示众,经受风吹雨淋,烈日暴晒,直至皮开肉绽,形同枯槁。

师父和我说这些时,脸上并无异样的神情。与其说是教诲,不如说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讲过后,便再未多说一个字,可我却被字句中的威严压得无法喘息。那时我还未见过这耻辱柱,只能在脑中摹想它的样子。我猜,那耻辱柱的柱身必定是用黑曜石铸成的,上边是玄铁的链条,刀砍不断,火烧不熔,像蛛网一样,细密地缠绕住那柱身。我想,被捆在上面的滋味,一定如钻心般痛苦。

我问师父,是否这样,就可赎清他们的罪行?

无论人神,消亡之后,必将重新跌入六道轮回。那时才是真正的判决。

那又为何要……?

师父没有回答我。许久之后,他说,这耻辱柱必须被拆掉。
我说,八尺,你还活着吧。

八尺鸟的头颅昂向那天边,铁链嵌进他的羽毛里,上面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再过不久,这柱子就要被拆掉了。”

他扇动了下翅膀,似乎听见了我的话语。

“这些日子里,你受苦了。”

“滚……天庭的走狗……”

他缓缓地启开了嘴唇,字句伴着轻咳,从他的喉咙里发出。

“不论如何辱我,你都曾是我的师兄。”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可摧枯拉朽的謦欬下,却掩藏着肆虐的笑意。

“师门?我八尺鸟不曾有师。”

“背弃师恩,下辈子会变作畜生。莫非师父没教过你?”

“那又如何?就算飞禽走兽,也比这世来的痛快。”

“你不配进这师门。”

“呸。”

“你的死期将至,为何口无善言?”

“哈,原来你也盼着我死。”

“没错。这虽是他们的决断,可为了让你偿还对师父屈辱,我愿意让你死一万次。”

“我给那老家伙的屈辱?笑话,他不配。”

我抽出腰间的铁杆兵,抵在他的颌下。

“你胆敢再说一句?”

他又笑了。他的笑声回荡在无人的大殿前,绕过那白玉雕琢的牌楼,放佛要荡平那一间间高耸的楼宇。

“你这蠢货,就一辈子活在那老家伙的怀抱里吧。”
我在殿前的广场,监看那些工匠开工塑像。他们拿出法器,稍一施咒,那耻辱柱转瞬间便碎成粉齑。残骸被扫开后,工匠们合力,将一块巨大的神石运至原处。那石身遮蔽了顶上的日头,我站在阴影中,估量着,它和那原本屹立于此的石柱哪个更近穹庐。

破坏一件事物可以在须臾之间,可创造的过程却总比想象的长久。建造的过程持续了五年,从头颅开始,我见证着师父的身躯渐渐从石中没出,直至脚踝。当工匠们刻下步履的最后一丝纹路时,在师傅的鼻间,我听见了一声喘息。

我并无监工的经验,却自荐揽下了这份差务。原因了然,八尺鸟身首异处后,我便是这天界之间,与师父最亲近的人了。

八尺行刑的那天,我终究还是没有去看。我想,那些小神仙们看到他头颅落地的一刻,一定会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而我,大概不会喜欢见到这场面。

他们恨他。他们虽只见过他临终前的一面,可他们知道他的恶行。他反了这天庭,杀了他们的兄弟姊妹,所以他们恨他,恨得天经地义。

我没有兄弟姊妹,我不恨他。我自知天资不够,他只是被蒙蔽了双眼,如若浪子回头,或许师门也会有人继承。

可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一条路。

我背过身,断掉的耳脉开始又隐隐作痛。
你可知那八尺鸟现在何方?

知道。

你可知他在作何?

知道。

你可知他为何叛我?

不知。

那是师父唯一一次向我发问。那三问三答后,他再没问过我八尺的事情。我想,或许他关心的,只是我不能回答的那个问题。

那是罪过。

可我却在意起了这个名字。如同心魔一般,我开始去搜寻他的踪迹,暗中打探那叛军的消息。我想知道那个答案,可传进耳中的,只是呐喊与杀戮。

我不知师父在听到那回答时,心中是否有一丝悔意。不,那罪过必须被斩断。见恶不除,便同样是罪行,师父不该犹豫,他该像和众神舌战时那样决绝。他在天庭中慷慨陈言,他说,那耻辱柱只是你们满足私欲的工具,“恶”在那黑色的石柱下蠢蠢欲动,那是这天界的污点,它本不该被建成。

我问师父,那耻辱柱真的是“恶”吗?

是。

那我们是否生来,便该站在恶的对立面上?

是。

可是,为何那耻辱柱还会矗立至今?

他背过身去。

如不拆掉,下一个恐怕就是你师兄了。
我站在天庭外,凝视着师傅的塑像。

石像的一只手握住腰间的剑柄,另一只微微抬起,指尖伸向朦胧的远方。他的面色如往日般沉静,眼神里依旧是看不透的威严。

我看出那些匠人在其上发挥的心血。他们将那眉目雕刻得栩栩如生,想必每落一锤,都会斟酌很久。我为这感到惊异。就算是我,也不会有这么精准的记忆。

可转念想,我又比他们多了解什么呢?

师父是自行坐化的。在八尺被擒的那天,师父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离开天界,遁入了下一世中。众神曰,师父气数未尽,但善果得偿。

我想,这大概是他给我的教诲。

我在师父身旁九百八十年,却从来不曾了解过他。他给我的,永远是温足的衣食与不容置喙的决断,我一一领受下它们,却从来没问过为什么。可再想问时,师父却早已不在。

我不知道死亡对于师父究竟代表着什么。在生的时候估量死,恐怕所想所得也皆是虚妄。我开始觉得,轮回这事情实在有趣。尝过他滋味的人,永远无从回忆;而没尝过的人,却一直在幻想与期许。

师父,若来世还可重逢,可否告知徒儿它的含意?

他不会讲的 。

我听见八尺说。
你的修行还不够。他说。

我知道。

你师父的门第,神界恐只有我一人可继承。

他放肆地笑出声来。

我知道。

只是我再不愿做他的傀儡。无论是他活着时,还是在他死之后。

那你当初为何入这师门?

为闻道。

那为何又离这里?

因为我已闻道。

道是何物?

道?道是这世间最恶的恶物。它散发出污秽的气味,迷了我的双眼,让我头痛欲裂。我恨这玩意,我要把它粉身碎骨。

不论代价为何?

代价?任它存在才是最残酷的代价。你们这些可怜的人,无论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天神,还是庸庸碌碌的小仙,抑或是你,你们都是一群可怜的人。

我不知何为可怜。我只知万物皆有法则,而法则必须被遵守。你我不能抗衡,师傅不能,六界之中,没人可以抗衡。

呸。

狂妄之人。轮回之后,你终将知其业报 。

真可怜。他说。

你们所有人,都被那老家伙骗了。

你以为,他为何要拆掉那耻辱柱?
我的两只聋耳开始发痛。那是一道道灼热的痛感,我的血液流过头颅,如同江河搬汇至一处。剧痛之中,我屈下身,将脖颈深深埋入臂中。

我嗅到了罪恶的气味。

我的双眼渐渐看不清,那石像开始褪色,与阴沉的天幕融成一团。那浊云压得人怕,它吞掉了星月,又逼仄在我头顶,仿佛云团之上,藏着一场命定的浩劫。

我听见人们绝望的呼救声。那些声音夺门而入,如洪水般钻入我的六耳。他们挣扎着,为不堕入地狱,他们极力地咒骂,叫嚷,用那些我从不曾听过的污言秽语。他们撕扯着嗓子,好似陷入了永无休止的癫狂。

我的双眼再也无法睁开,万只恶鬼在心神咆哮,他们的利爪在撕扯着,上面沾满了模糊的血肉。我的十指陷进发中,臂上青筋胀如虬龙,它们嘶喊着,试图撑破我的皮肤,遁入云间。

原来六界之中,本无善心。

我挣扎着起身,取下腰间的铁杆兵,将它伸至合心的长度。面前那冰冷的石像依如往日矗立,我看得清剑柄上的雕花,剑身微出,红穗在风间飘零。他依旧傲然挺立着,衣襟扬起,不知在注视着何物。

我纵身而起,跃到那与我等身大小的头颅前。那铁杆兵尖啸着,裹着黑风,在我的手中放肆地起舞。我看得见他如往日的面容,目光依旧凛然,额间写满了怒意,他的嘴唇微微启开,就像往常那样。

可您的教诲,徒儿再不想听了。

我一挥棒,那巨大的石像顷刻间分崩离析。碎裂的石块伴着沙尘,从我身旁落下,砸在天庭前的广场。瀑布般的碎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那些恶鬼的惨鸣伴着石像的崩塌一哄而散,耳旁开始变得明晰,我把手拢在耳边,屏住了一频气息。

那是个血红的黄昏。

你也要跌进畜生道了。他笑着说。

非也。我说。

修罗道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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