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

心里一直想写的小姑...

小姑今年四十有五，身材高挑微丰，一头干练的短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充满干劲儿。常常骑着摩托四处奔跑，有着男人的豪爽与洒脱。

整个家族里，心理上最觉亲近的人，除了八十余岁的姑奶奶，便是小姑。

小时候，常和玩伴沿着人工渠放牛。牛很乖很温顺，埋头吃草，吃着跑着，我们也顺着渠一路玩一路走，可以走很远。有一次，刚好路过小姑家所在的孝村，天热口渴，玩伴提议去小姑家喝水。说去便去。那时候民风淳朴，牛扔在渠里，不会有人动歪心思。两个人一溜烟跑到小姑家，小姑看着汗水淋漓的我俩，赶紧打上来井拔凉水招呼我们喝。走的时候，小姑转身去小卖部买来两支雪糕，都是五毛钱的大头。那时候穷，一毛钱的冰棍都稀罕，小姑给我俩一人一支五毛钱的雪糕，至今记得。



整个家族的人大都不擅长表达感情，只知道埋头苦干。内心极善良，表达出来的常是生涩局促。这或许是祖辈留下的家风。因此，小时候和小姑来往不多。真正亲近起来，要到考上大学以后。

和小姑越亲近，便越喜欢。

用乡里的话，小姑是个能人，可惜时运不济。

小姑极聪明，尤擅长数理化。上学时代，成绩很好。就是现在，小姑玩起微信微商来，都比我厉害。

提及小姑的青少年，便要提到奶奶。上一辈的恩怨是非，作为晚辈，没有资格评说。小姑和奶奶之间复杂的纠葛，我也是一知半解。只能从鳞羽片爪中寻迹，勾勒小姑年轻时的模样与生活。

父亲兄妹六人，小姑最年幼。小姑长到十几岁时，爷爷已经五十岁了。爷爷五十五岁去世，去世前那些日子是小姑侍奉左右，做饭洗衣，操持家务。小姑聪颖，爱读书，梦想有一天进入大学，像二哥一样，走出大山。那时候读书，与现在不同，初中毕业，通过考试，最好的出路是师范（每月有补贴），其次是中专，等而下之，才是读高中。高中不是进入大学的必由之路。想来，师范或中专毕业，便可分配工作补贴家用，还节约三年光阴，所以才会成为农家子弟读书的首选吧。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小姑爱读书，奶奶不乐意也不支持。那时候还是合作社制，像小姑这样的半劳力在生产队一天可以挣六七工分，小姑不去挣工分而跑去读书，奶奶冷嘲热讽，摔摔打打，经常数落小姑，给小姑脸色看。小姑中学在离家十余里的炉坪，每周背着干窝窝头做干粮，经常是发了霉的。小姑那时候有严重的脚气病，双脚脚趾都烂了，奶奶也不管，小姑便用石灰敷在脚趾缝里。我不忍想象那样的场景，一定很疼很痛。因为饮食单一，小姑严重营养不良，多次在课堂上晕倒。在那样子的艰苦环境下，小姑依然成绩优异。

可造化弄人，偏偏决定命运的那次考试，小姑身体不适，脚气病复发，痒痛难忍；又赶上生理期，肚子痛，血到处都是（那时候农村没有卫生巾，小姑也买不起卫生纸）。小姑发挥失常，最终没能考上师范，连大专都要差几分，要么复读要么进入高中。奶奶将小姑的高中录取通知书压进床底，小姑以为自己没考上，死了心，去砖厂上班，每天能挣两块多，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奶奶的做法或许过于残忍。但认真去了解那个贫瘠的年代后，奶奶也是可以原谅的，有她不得已的苦楚。那时候爷爷已经进入生命晚期，家中失去重要劳力，经济状况急转直下，大不如前。奶奶的二儿子小儿子也在读书，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以及无力负担的学费，促使奶奶最终残忍地掐断了小姑的读书路。

想及此，只能感叹，贫贱之家百事哀。贫贱之家连梦想都是奢侈的。

小姑说，几十年过去了，她还是经常做梦，梦到自己在考试。这，或许是她心中永远的痛，永远无法解的遗憾。我曾建议她，将来老了，儿女成家，去读老年大学吧。依小姑的聪明劲儿，一定会读得很好。

小姑砖厂上班时，遇到了一生当中唯一的爱情，也是终身的遗憾。小姑瓜子脸白皮肤，个子高力气大，为人正直善良。当时有一个同在砖厂的邻村小伙子看上了小姑，经常晚上下班时护送小姑回家，两人也很聊得来。可惜那时小姑整个人沉浸在失去读书机会没能读大学的悲痛之中，对外界完全无感。小伙子努力良久，小姑也没有回应，加之年纪一到家里催得急，便匆促结婚了。小姑直到对方结婚良久才恍惚反应过来，却为时晚矣。

去年小姑为了表弟表妹进县重点中学读书的事四处奔走，想要弄到实验中学片区的房产证，那位年轻时爱恋她的人还曾鼎力相助。

有时想，如果当时小姑有所感知而不是完全沉浸于绝望之中，最终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会不会人生从此不同。小姑便不会这么拼命这么要强，而甘心做一个小鸟依人的女人，幸福而平淡地过一生。而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像歌词里一样，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永远不会再重来。

生命里，总是充满各种遗憾。回忆起来，让人流泪让人感叹。

小姑在绝望的日子里，匆忙把自己嫁了。没有爱情，没有相知相惜。

如果小姑嫁的人勤劳正直，柴米油盐朝夕相处，彼此之间就算没有爱情，也会知冷知热互相搀扶过一生吧。老一辈人大都如此，虽不浪漫，两个人共同劳作为子女挣命，那份感情也极珍贵。偏偏那个人懒到极致。小姑夫外型上绝对是个美男子，高高的个子，浓眉大眼，却来自于一个懒惰的家庭，懒而自私。印象里，小姑和小姑夫感情一直不融洽。一度以为是小姑性格太过强势，压制了姑父。直到某年暑假在小姑家小住，劝小姑不要事事和姑父作对，小姑向我讲了姑父的种种自私。我听了心里直发冷，才渐渐理解小姑内心的苦。

世间，哪有女子愿意抛头露面像个男人一样奋斗拼命，如若有人疼她护她，给她安稳的家，让她衣食无忧。小姑没有这样好命。



小姑育有三个子女，小儿小女是龙凤胎，小长子八岁。小姑刚生完二胎时，小姑夫每天依旧到煤矿上班，回来自觉钻进家中唯一有电热毯的被窝，也不给小姑做饭。小姑没有婆婆，一切只能自己动手。某夜，小姑高烧，怀里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哭得满脸泪水，小姑叫醒姑父，希望姑父送她去医院或者去买药，姑父却因好梦被打断而大怒，与小姑大打出手，完全不顾及尚在怀中啼哭的幼子幼女和孱弱的妻子。小姑那次彻底寒了心，从此事事靠自己。

小姑发愤图强，开始做生意。印象里，小姑曾批发衣服四处赶集去卖，跑保险，加工寿衣。做生意这些年，小姑风餐露宿，吃了不少苦，却越挫越勇，生意越做越顺手，每年四处跑单子，成了个女强人，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

母亲常说:“你小姑像个外厢人（指男人），一点家里人样子都没有。”语气中略有不满。我在心里向着小姑，默不作声。毕竟，母亲一辈子都有父亲的呵护和疼爱，没吃过苦，哪能理解小姑的艰难与不易。

小姑现在是泰康人寿的员工，也自己做生意，生活过的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小姑虽性格强势，在外面从来不敢有人欺负，被人目为脾气火爆的女子，对待子女却极尽温柔体贴。这也是我特别爱小姑的原因。每次去小姑家住，都可以享受一个孩子的权力，尽情玩儿尽情吃不用做任何家务。子女大约是小姑心中最柔软的角落，小姑将所有温柔宽厚的爱都给了孩子，三个孩子也都和小姑亲近，与父亲疏远。大表弟懂事，很体贴小姑的苦衷。小表弟小表妹不仅容貌漂亮，也都成绩优异。小姑应该很欣慰吧。

小姑常说，她这一辈子生错了时代，啥都没赶上。其实，在我心里，小姑是最伟大的女性之一，勤劳善良，勇往直前，明辨是非，思想开明。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小姑命运多舛，却勇敢面对，笑着生活，绝对是女中豪杰。

在乡村，小姑是个异数，是人人佩服的强女子。只有我明白，小姑内心也有柔软的一隅，给子女的，甚至还有年轻时朦胧的爱情。

未来，愿表弟表妹都读大学。小姑轻松下来，完成年轻时未竟的梦想，学唱歌、读老年大学，去做一切年轻时未曾做过的事。

小姑的生活，一定会越来越好。小姑的人生，一定会越来越精彩。



后记：整个家族，我最爱聊天的人是小姑，也只有小姑最懂我。心里一直想写小姑，一直不知如何下笔。暑假小姑家长住，乡下虫声唧唧的夜晚，和小姑、表弟、表妹星光下去田地里乘凉，小姑会絮絮叨叨讲她的故事，讲完了感叹，“我的人生啊，这么曲折，真想有人写写我。”我当时答应小姑，一定写写她。这篇文章便是写给小姑的。

——2015.1.8清晨

依烟于郑城

    关注 杏花疏影吹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