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水井

 

尺素怪志专注胡说八道一百年的神秘组织...



老张的师父去世的时候,眼睛都没有闭上。老张的师父是个讲究人,每日在家也要将衣服上的扣子挨个系好。此时,师父衣衫凌乱,脸上满是伤口和淤青。一双空洞的眼睁着,怒视前方,透过微张的嘴能够看见咽喉。师父的门牙被打掉了。

老张没流眼泪,他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只是没想过会是如此惨状。领头的红卫兵跑远了,村民们也一哄而散。老张帮师父系好衣服上的纽扣,用手轻轻拂去身上的尘土。他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自己合上师父的眼皮。

老张心说:他再也不能看罗盘了。

老张和师父都是一个县的,师父家是解放前的大地主,祖上几代人经商,家业都留给师父这支独苗,家人本想让他好好经营祖业,没成想,师父不爱金玉珠宝,只爱读书。师父十五岁读完了私学,便跟着一个路过的风水先生离了家,翻过重山下了江南,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七八年后。师父回到家乡,第一件事就是自掏荷包给村里打了两口水井。他托着罗盘在村里转悠了几天,拿着墨斗在地上摆弄起来,村民看不懂,只知道他学了一身本事。师父在村北面一片荒地的某一处画了个圈,吩咐工人按照他的吩咐开挖。

“先下一尺二,见石头挖下半尺,见红土下一尺八。”

工人们照着师父的吩咐动工,果然一切正如他所说。只用了半天的时间,一口水井就打好了。要是以往,不打错十几二十处,根本就找不到水源。

从这以后,师父的本事在十里八村传开了,阴宅相地找他,阳宅动灶也找他,年轻人合婚择吉日、求财问卜统统找他。师父替人做事分文不取,只在人家喝一瓢井水。后来,师父被人称作“一瓢水”

“一瓢水,你做这也不收钱,学它干啥?”

一瓢水笑笑,也不说话,喝一瓢冰冷的井水,便回到自己家里,读书写字,农活统统交给工人,他只做自己的老神仙。有一年大旱,他又带着工人打出了两口水井,村里人才勉强糊了口。临近年关,一瓢水把自家粮食分给村民。村里人不知道,离他们不远的几个县都变了空城,男女老幼都往西去讨饭了。

一瓢水直到四十多岁也没娶妻,乡里人都愿意给他做媒,却都遭到了回绝。村民盛传,一瓢水学了邪法不能有后。

老张是邻村的孤儿,十二岁时父母饿死在逃荒的路上,留他一人在村里吃百家饭。听说一瓢水家大业大,便饿着肚子去他家碰运气,没想到被一瓢水收做徒弟,像儿子一样养在家里。村里人说,一瓢水的邪法不能传好人,只能传给没爹没娘的残缺人。

老张本就聪明,又守着一瓢水的藏书过日子,渐渐开了心智。一瓢水见他心眼实在,就把自己从老风水先生那里学来的东西都教给了他。村里人多半不识字,老张常常在村里给人讲故事,不管是书上看来的还是从一瓢水那里听来的。老张口舌伶俐,总能把枯燥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农闲时,每天晚上村民们都会围在一瓢水家的大院子里,听老张讲故事,村里人管这叫“说闲话”。

“小张,俺儿媳妇怀上了,你能给看看是男是女不?”

“我哪会看,问我师父去!”

其实老张会看,但一瓢水叮嘱过他不许轻易给人看,有关生死都要去问一瓢水。

“师父,死人倒是好理解,这生孩子的喜事咋也不能看?”

“咱这地方,有男孩是喜事,有女孩就是丧事。小孩生下来,他知道是条人命不能杀。要是在肚子里,他只当是块肉。”

后来村里的李老头去问一瓢水。一瓢水一边写字一边说话,头也不抬,“是男孩,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李老头的儿媳妇已经生了两个女孩,一家人给她下了死命令,无论如何也要生个男娃娃。几个月后,李老头的儿媳妇又生下个女孩。

“这一瓢水压根啥也不会看,他说俺儿媳妇这次能生个小子,结果还是个女孩!”李老头对村民如是说。村民点着头,但轮到自家人怀孕的时候,还是会跑到一瓢水家里问卜,一瓢水也总是说,男孩,男孩。

村里一户人家刚生下的女孩生了病,家人治不起,一瓢水听说后连忙请了大夫去看,刚一进门就听到了孩子的死讯。

“人命贱啊,看轻了别人也看轻了自己,咱们门里人可不能学他们。”老张点点头,跟着师父学会了抽烟。

转眼间老张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一瓢水家大业大,每天都有人上门为老张说媒,却都被一瓢水一一回绝。

“还在还小,这事不急。”

过了几个月,一瓢水出了趟远门,再回家的时候告诉老张,自己给他选了一门亲事。

“师父,这亲事能好吗?”

“好,好不好也都在你,过日子吧。”

婚礼当天,小两口给一瓢水磕了头,老张莫名其妙地流了满脸泪水。新娘子漂亮又贤惠,把一瓢水当做自己的亲爹一样来伺候,从前孤零零的大宅子渐渐有了人气。没几年,三个小男孩已经会满院子跑了。

村里人传闲话,说一瓢水用了邪法,借村里人的福气给自己的徒弟求了三个男孩,害得别人家只生女孩。

解放那年,一瓢水主动把自家的地都上缴,又捐出了全部财产。政府为了表彰一瓢水,便把他家里留下的老房子保留下来,允许一瓢水和老张一家人住在那里。老张不理解,为一瓢水叫屈,凭啥祖上几辈子的积累,一眨眼全都没了。

“钱这东西对我们最没用,有时看着是福,有时是灾,长远来看还是祸患。” 老张还是听不懂,但不再问了。老张的三个儿子日渐长大,老大就快上学了。散尽家财后,一瓢水进了大队当会计,老张在生产队养猪。

然而,死人是在所难免的。乡里、县里的人都知道一瓢水的大名,知道他是个相地看阴宅的高人,解放前,谁家有死人都会提前请一瓢水过去,为家人选一块上好的坟地。可现在不行了,政府不许搞封建迷信,老百姓比一瓢水还急。

邻村有个号称师爷的老头,消息灵通,人极精明。死者家人偷偷找到师爷,想让他出谋划策。师爷抽着人家送来的烟,“老的请不来,你请小的。他徒弟会说书,你请他徒弟来说书,晚上就偷偷把这事办了。”

那户人家找到老张,把来意说明,老张不敢定,请示了一瓢水。一瓢水点点头,嘱咐老张好好说书,万事小心。

师爷的办法果然有效,几年里,老张偷偷摸摸的给不少人家选过地,事后分文不取,只拿两包烟。老张也是得了一瓢水的真传,选的都是好地,老人下了葬没几年,后辈们都开枝散叶,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一瓢水的头发已经全都白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老张看着师父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他暗下决心,要给一瓢水找一块最好的坟地。老张用了一年时间走遍了全县,找到一块风水宝地。眼下这地还是片荒地,没人种粮食也没人盖房。老张知道,除了他,这县里再也找不到能看懂这块地的人了。

自然灾害的那几年,一瓢水只剩下了半条命。老张虽然是一瓢水的徒弟,但他的孩子们都管一瓢水叫爷爷。那几年粮食没收成,一瓢水偷偷养了一窝母鸡,靠着鸡蛋把几个正值青春期的孙子喂大。老张总在夜里偷偷抹眼泪,他自知拖累了一瓢水,没想到,现如今连自己的孩子也拖累了他。想到这,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讨饭去了一瓢水的家,连累了这么一个大好人。

灾难过后,一瓢水发觉了人心里的那份躁动与狂热。老张重操旧业,每次出门前一瓢水都反复叮嘱,老张却不以为然。日子没过多久,事情就暴露了。老张村里的一个小青年,和县城里的一户人家串通起来,把老张请过去,趁他连夜相地的时候通知了红卫兵。

老张挨了一顿毒打,威逼利诱下坦白自己给人看风水的事情,只是对一瓢水只字未提。县里人人都知道他和一瓢水情如父子,实为师徒,一瓢水也脱不了干系,在那个年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红卫兵把老张带回村里,连同一瓢水一起关进了牛棚。一瓢水和老张被人骂做牛鬼蛇神,隔三差五就被拉出来批斗。曾经受过一瓢水帮助的村民,反而变成了他的仇人,恨不得把他一家人的骨头都嚼碎。老张想不明白,就是把他打死,他也想不明白。

一瓢水的祖宅被没收充公,一群狂热的年轻人住在里面,烧了满屋的书,砸了一瓢水先祖的牌位。红卫兵们天天批斗这对师徒,斗了几个月终于厌倦了,便把他们从牛棚里放了出来。老张带着师父和家人搬进了茅草房,眼看着一瓢水的生命像沙漏一样慢慢流逝。

“师父,我给您找了块地,没有比它再好的了。”老张咬咬牙,终于说出了这句话。一瓢水摇摇头,“我要他没用,你我亲如父子,但终究不是我的孩儿,坟再好,也和你没关系。”

“您在上面受委屈,到下面就要好一点。”

一瓢水笑了。

“那块地你自己留着,有大用,我死后不下去,你就在这房子边上随便找地方把我埋了。”

老张虽然没全懂,但他知道一瓢水说的每句话都是对的。他点点头,拿了一只破碗,把煎好的药倒了进去,送到一瓢水嘴边。

“我给村里打了几口井,你要记住,轻易不要再打,哪天日子过不下去了,打口井,又能活了。见水前三寸,让工人都走,你自己动家伙。”

老张没往心里去,把药喂进了一瓢水嘴里。

几十个陌生的年轻面孔向茅草房涌来,老张满眼是血,拎起镰刀横在门前。年轻人的头领一声令下,无数闷棍打在老张的头颅和后背,他昏了过去。

老张醒来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大儿子和二儿子躺在地上,满脸伤痕。妻子抱着小儿子坐在板凳上抹眼泪。

“师父呢?”

“让他们带走了……”

老张抄起镰刀,飞奔出去,再见到一瓢水的时候,人已经断了气。老张没说话也没落泪,背起师父回到家,洗干净身子,用草席裹着葬在了茅草屋后。

从此以后,老张再没给一个人算过卦、看过风水,但牛鬼蛇神的帽子还是戴了很多年。

老张的儿子们没资格考大学,在村里还受人排挤,每天在家垂头丧气。老张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箱子书,让孩子们每日在家偷偷读书。

又一年,疯狂少年们被打回原形,一切如同十年前。村里的井枯了两口,政府找来专业人员,忙了一个月也没有打出井。有人提到了一瓢水当年打井的事,政府派人到老张家里请他帮忙。

老张一家人饿的满眼放光,他不忍心看着孩子们受罪,又想起师父死前的话,于是答应了政府的邀请。

老张找遍了全村,发现村子里只剩下一口水眼。在一片荒地里画了个圈,指挥工人开挖。

“往下两尺有红土,红土下面有黑土,黑土有七寸。”

工人照着老张的话做,看过一瓢水打井的村民都知道马上要出水了。挖了七寸,老张让工人停下来,明天继续。夜里,老张拿了锄头,凿开了最后的三寸,从土里刨出一个箱子。

老张回到家,看见了一满箱子的黄金,哭的像个孩子。

第二天,工人凿出了水井,领导口头嘉奖了老张,并宣布摘了他头上牛鬼蛇神的帽子。老张思索再三,交出了那箱子金条,声称是从茅屋地下发现的。

老张交出的黄金惊动了省领导,省里派人慰问嘉奖老张,并且给老张在省税务局安排了工作。老张带着家人离开了村子,头也没回。

老张到了省里,主动申请改名换姓,和以前村里的种种一刀两断,也没再提过师父教给他的东西。

恢复高考的时候,老张的大儿子考上了研究生,老二和老三也都考上了本科,一家人风平浪静,直到老张退休的那年。

老张到老才想起当初给师父找的那块地,他凭着记忆和已经生疏的手艺,找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那块地。老张累了一辈子,他真想早点躺下,躺在这块宝地为后人积福。

几年后,老张生了一场大病,住院治疗了半年才回到家。老张又想起那块地带着小儿子去了那里。

老张到了地方,眼见那片荒地变成了工地,地基已经挖的很深了。儿子怕老张着急,去工地上问了个清楚。

“爸,听说是当地市政府在这盖新楼,盖好了以后政府就搬过来。”

老张回到家,大病了一场,几个月后便离世。

市政府搬到新的大楼里,每隔一两年就会有领导落马。市政府里有不少人提议搬回原地址,却遭到了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否决。

“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些东西!当年在村里,再玄乎的牛鬼蛇神我也不怕,有个叫一瓢水的你们听过吗?就是我带头搞掉的!”市委书记在饭桌上喝多了,红着脸回忆起当年旧事。

一年后,这位市委书记酒后回到办公室过夜,心脏病突发身亡。

才落成没几年的政府大楼就这么荒废了,直到许多年后,一位姓赵的市委书记上任,推平了这栋废楼,改做墓园。

老张去了省城以后改姓赵,他只知道一瓢水姓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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