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教师【中】

 

秃朋对粉笔的迷恋注定难以戒除。他玩了一阵隔空打人,始终不够过瘾。有一天,突然有了彩色的粉笔,勾引着他重操旧业...



秃朋对粉笔的迷恋注定难以戒除。他玩了一阵隔空打人,始终不够过瘾。有一天,突然有了彩色的粉笔,勾引着他重操旧业。粉笔来自乡里的中心校,由秃朋骑车子带来。他亲自拿来一盒彩色粉笔,郑重其事地放在讲桌上。一节课下来,黑板上满是五颜六色的字。秃朋的板书明显增多,还要求我们做笔记。如果你的手闲着,没拿笔记点什么,他的彩色粉笔就会在你的脑门上记点什么。

每天上午的大课间,秃朋把我们集中到大院子里,先做眼保健操,再做广播体操。他站在高高的柴火垛上,带领我们做。柴火垛那么软,富有弹性,到跳跃动作的时候,秃朋跳得老高,差点飞到天上去。我们都盼着秃朋脚下一空,一个骨碌滚下来。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出现过。秃朋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在使用柴火垛之前,他找了几个小孩,到上面不停地跳,跳了一节课,柴火垛的顶端平坦得家里的炕。傻强上去试了试,他说像钢丝床。我家没有钢丝床,老羡慕傻强家有,现在他说柴火垛像钢丝床,我还羡慕个屁啊。

秃朋教给我们的广播体操一点用也没有。我很难想象,用广播体操将对手打败。眼保健操更差劲,在脸上搓来搓去,倒像练内功。有一天,我去找疯二狗学武,扎了一阵马步后,我给他练了一趟广播体操。他说,你这是什么功夫?我说,第八套广播体操。他说,谁教你的?我说,秃朋。他说,看来我必须得会会他了。我说,秃朋的广播体操很厉害,能跳到天上去。他说,我把他打到天上去!

第二天,疯二狗出现在秃朋旁边的柴火垛上。他和秃朋相距五米左右,几乎是并肩而立,他先冲我们挥了挥手,然后来了个白鹤亮翅。我们都觉得疯二狗的动作更好看,竞相模仿。所有人都变了招式,跟随疯二狗的动作耍了起来。秃朋发现了疯二狗,气急败坏地喊起来,你给我滚!话音还未落地,疯二狗扑了过来,一下抱住秃朋的腰,将他掀翻在柴火垛上。我们哄堂大笑,还有人鼓起掌来。秃朋面红耳赤,站起来,后退几步,说,二狗,你是疯子,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疯二狗说,你出招吧,用你的广播体操打败我。

秃朋没有出招,他扭头冲我们喊,都回教室去!我们像潮水般涌进教室,挤在窗台上往外看。只见秃朋和疯二狗对立于柴火垛上,长久不动,恍如两尊雕塑。快打,快打!我们大叫着,真希望疯二狗再把秃朋撂倒在柴火垛上。出乎意料的是,秃朋做了一个动作,改变了事情的发展方向。他握住了疯二狗的手,还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像很亲热的样子。疯二狗无动于衷。秃朋掏出烟来,先点上,递过去。他们蹲下,抽起烟来。秃朋笑逐颜开的样子,那么陌生。疯二狗依旧严肃,但不再有发作的迹象。真担心他们会把柴火垛点着,双双葬身于火海。

抽完烟,秃朋再次拍了拍疯二狗的肩膀,他离开柴火垛,走向教室。我们马上散开,各自归位。秃朋走上讲台,指着窗外,语重心长地说,那个人是疯子,有攻击性,你们千万不要搭理他。秃朋转身,用红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野蛮人三个字,蛮字的上面还加了拼音,怕我们不认识。他说,那人就是一个野蛮人。我们望向窗外,发现野蛮人疯二狗还蹲在原地,默默地抽着烟。直到我们放学,疯二狗还在那里。我挎着书包,走近他,问他在等什么。他说,等你们老师,他要请我喝酒。我说,秃朋早就骑车子跑了。

对于秃朋的爽约,疯二狗义愤填膺,他忽地站起来,指着教室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说完他就转身回家了。我本想和他同路而行,可小亮拉住了我的衣服。小亮说,你最好不要和野蛮人说话,他会攻击你的。我说,疯二狗打过你吗?他摇摇头说,没有。我又说,秃朋打过你吗?他点点头。我笑了,那你说,到底谁是野蛮人。

小亮开始和我争辩,他说,秃朋是老师,老师打学生,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说,那你让秃朋只打你一个人好了,反正我不喜欢被他打。小瘸子在一旁说,我也不喜欢。傻强也说,他打我的时候,我就在心里骂他娘。小亮哑口无言,气鼓鼓地走了,书包像一只大手,拍打着他的小屁股。

我撒腿追赶疯二狗。他走得真快,已经到了小胡同的南头。我脚下生风,终于在我家大门口,追上了他。我说,秃朋说你是野蛮人。疯二狗扭头看看我,恶狠狠地说,操他娘。我说,你去打他吗?他说,那当然,他跑不掉的。

我们正说着,我娘从大门里闪了出来。她对疯二狗说,二狗,你快回家吧,你妹妹从石家庄回来了。没想到,这句话点燃了一枚炸弹。疯二狗的脸涨得通红,仿佛马上就会爆炸。他迈开大步,怒气冲冲地向南奔去。我娘说,坏了,要出事!我说,出什么事?娘说,他真的要疯了。

我和娘站在大门口,眼望胡同南头。疯二狗像一股旋风,刮进了家门,而后就传来男人和女人的叫喊声,一个尖锐的女声凭空而起,先是尖叫,又变成哭声。疯二狗的妹妹三珍跑了出来,抹着眼泪,她一鼓作气,跑到我家门口。娘一把拉住了她,说,你往哪里去?她带着哭腔说,不知道,二哥要打死我。娘往南看了看,见没有人追出来,就把三珍拉进了我家里。

疯二狗咆哮着冲出家门,手里拎着棍子。他的哥哥大狗,在后面紧紧追赶,但速度过于迟缓,被远远地甩在后面。我有些害怕,心想,难道这就是疯二狗发疯的样子吗?顷刻之间,他已飞奔到我的眼前,气急败坏地问,三珍跑到哪里去了?我指指北边说,早就跑没影了。疯二狗咆哮一声,绝尘而去。大狗停在我面前,悲哀地看了我一眼。我拉住他,请他进来。大狗走到我家的院子里,听到三珍的哭声,转忧为喜,连说聪明聪明。

三珍被我娘安置在一把小椅子上。她撸起袖子,展露出几条赤色的伤痕。此乃疯二狗的棍棒留下的痕迹。我娘拿出我爹的老白干,倒出一瓶盖,洒在三珍的伤口上。三珍的悲鸣突然加大了音量。我真担心会被街上的疯二狗听到。我又跑到大门口,左右张望,胡同里空无一人,松了口气,回手将大门紧闭,插上门拴。

三珍声泪俱下,哭诉不止。我坐在一旁认真聆听,渐渐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疯二狗在拖拉机厂上班的时候,爱上了一个姑娘,但那个姑娘不爱他。他越爱那个姑娘,那个姑娘就越不爱他。疯二狗三拳两脚,让那个姑娘知道了不爱他的严重后果。姑娘的男朋友很生气,纠集了很多兄弟,以同样的方式对疯二狗做出了回应。他们打了疯二狗,又将他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两天后才让他重见天日。只用了两天的时间,疯二狗就完成了从工人到疯子的转变。他与工厂为敌,砸坏了几台机器。拖拉机厂的十名保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制服了他。他在精神病院消耗了一年的时光,出来后发现工作岗位已被妹妹取而代之。他完全忘记了自己闯下的祸端,将所有的仇恨统统记在妹妹的头上。

我恍然大悟,疯二狗如此酷爱武术,原来是这个原因。如果当年他具备现在这身本领,肯定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当即向娘表示,一定要学好武术,不再走疯二狗的老路。娘不置可否,她的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脑袋上。

三珍惊魂已定,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石家庄。娘端上午饭,让她吃。大狗回家取三珍的行李。我还担心他会把疯二狗招来,战战兢兢地吃着午饭。院子里落满了午后的阳光,天气好得让人想放屁。我踌躇满志。疯二狗终于野心勃勃地发疯了。此刻他肯定踏遍了村子的每条胡同。他那排山倒海般的怒气,比阳光还要强烈,让人不敢正视。作为第一目击者,在学校里,我无疑会成为此事的权威。

吃完饭,不等听完袁阔成的评书,我就向学校跑去。在路上,我害怕和疯二狗狭路相逢。他怒火满胸膛,六亲不认,给我一棍子,我可无法承受。现在我想起秃朋的粉笔,以及偶尔横空出世的黑板擦,那都算个屁啊,统统在疯二狗的棍子前黯然失色。

时间尚早,学校里空无一人。我找个背阴的地方,蹲下,看蚂蚁搬家。难道要下雨了?蚂蚁正排着队,拖家带口,将巢穴转移至高处。小亮的声音突然响起,东子,开门了!他是拿钥匙的,来得最早。我们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坐下。小亮说,疯二狗真的疯了。我说,他差点把三珍打死。小亮说,他确实比秃朋厉害多了。我说,事实胜于雄辩啊。

别的人陆陆续续地走进来,第一句话就是,疯二狗疯了!他们都看到了疯狂奔跑的疯二狗,都被他如火如荼的怒气所震撼。我看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讲述疯二狗发疯的过程。我特别强调了一点,是我骗过了疯二狗,三珍的性命才得以保全。对于这一点,他们没有任何异议,就连小亮都缄默不语了。我还夸大了三珍的伤口。我说,疯二狗一棍子就打折了三珍的胳膊。他们全部目瞪口呆,不寒而栗。

秃朋来上课,他照旧眉飞色舞地讲个没完,我一点也听不下去。因为老是走神,目光游离,秃朋的粉笔先后两次敲在我的脑门上。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酷似击鼓的声音。没人敢回头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秃朋高高在上,谁敢放肆?我们的身后,是二年级。他们面朝东,我们面朝西,东西墙上都有一块黑板。你一走进教室,左右观看,只能看到我们的后背。现在,面朝东的二年级出事了。秃朋看得比谁都清楚,他从讲台飞奔下来,嘴里喊着,同学们快跑!

秃朋的呼喊让我们的脖子得以解放,纷纷扭头观看,只见疯二狗挥舞着棍子,疯狂地敲打课桌,铅笔盒、铅笔、课本、作业本凌空飞舞。二年级的学生撤退到讲台上,还有人钻到了桌子下。秃朋身先士卒,一马当先地冲了过去,企图夺下疯二狗的棍子。疯二狗一个力劈华山,砸在秃朋的胳膊上。我们听见咔吧一声,不知道是秃朋的胳膊断了,还是疯二狗的棍子折了。

小亮叫起来,快跑啊!我也叫起来,跑!大家一股脑冲向门口,堵在一起,门框被挤得摇摇晃晃,门板轰隆一声倒在外面,还好,没砸着谁。小瘸子拖着一条残腿,明显力不从心。我拖着他,傻强推着他,拼了老命,终于挤了出去。外面的阳光荡然无存,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已阴云密布。我们溃不成军,四散奔逃,一直跑到胡同里,才敢回头。

疯二狗来到了教室外面,挥舞着棍子,冲进另一间教室。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后,学生们夺门而出,不少女生哇哇大哭。秃朋抱着受伤的胳膊,冲我们大喊,快去打电话,报警!我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去哪里打电话。秃朋又喊,去村长家,去村长家!于是我们就往村长家跑。

全村唯一的电话,在村长家。我从来没打过电话,但有很多打电话的经验,因为电视里的人总是打电话。村长家在村子的中心地带,我们马不停蹄,一路狂奔。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亲自拨打电话。报警我是不愿意的,我只想打一个电话,不管打给哪里。村长家大门紧闭,上着锁。我们只好坐在门口等。傻强出主意,翻墙进院,没准儿能打上电话。小瘸子坚决不同意,说那样就成贼了。我也不同意那么干。

等吧,等到硕大的雨点砸下来,村长和他老婆扛着锄头终于现身。我说,快打电话报警吧。村长说,报什么警?傻强说,疯二狗把学校砸了。村长说,下这么大雨,警察不会来的!村长说得没错,雨确实很大,哗哗哗哗,像一万个人在鼓掌。

接下来的两天,我不用去上学,但并非无事可做。我和爹娘去地里干活儿,屡屡经过疯二狗的家门口,也见过他几次。他没有攻击我,倒是问我为什么没来练武。我撒谎说,感冒了,浑身没劲儿。他说,那你更应该好好练了,你看我,从来不感冒。我鼓足勇气,忙里偷闲,和他练了一会儿。娘看见了,默不作声地走过来,拉起我就走。我回头对疯二狗报以歉意的笑容。他大度地挥挥手。

娘弯下腰。我俩的脑袋处于同一水平位置。她死盯着我说,以后不准搭理疯二狗。她说这话的方式如此隆重,让我不得不答应。娘骑上车子,远赴几里外的大姨家,从表哥的书橱里,找到一本残破不堪的《青年长拳》。她想用这本书,取代疯二狗。她说,你照书练吧,肯定比疯二狗耍得好。

枣树下的空地,正适合我练武。我看两眼书,再挥两下拳,进展无比缓慢。我家的大门,被我关得死死的,一副闭关的架势。小亮找我去拔草,在门外喊了半天。我闭上眼睛,摇头叹息,武艺未成,焉能出关?

短短一天的时间,我终于练熟了几个招式。我想再接着练,但上学的日期已到,不得不含恨出关。教室里一副破败的景象,桌椅凌乱,书本和文具散落一地。秃朋吊着胳膊,指挥我们收拾停当。上课之前,他在教室里转了两圈,问我们,谁能回家找一根大棍子。依然是小亮自告奋勇,一溜烟跑回家,抱着一根大棍子回来。我们不由得胆战心惊,以为这将是秃朋日后的武器。秃朋用完好的手握住大棍子,挥舞了几下。教室里平地刮起一阵旋风。耍了两下后,秃朋用大棍子把门顶住,他认真地说,上课的时候,一定要顶住门,不能让任何人进来。明白了大棍子的真正用途,我们都长出了一口气。

秃朋调整了课程表,规定每天的第二节课,是体育课。我们从来没有上过体育课,现在每天都要上一节,仿佛要把以前所缺统统补回来。上午九点,全校师生列队走出校园,到大场院里练体育。在第一节体育课上,秃朋要选拔一个体育委员。我们根本不知道体育委员是什么东西。班里只有一个班长,那就是小亮。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干部。听秃朋的意思,体育委员也是一个干部,负责带队练体育。我觉得我挺合适的。

大场院的尽头,有一棵歪脖柳树,秃朋说,谁先跑到树下,谁就是体育委员。我们十多个男生排成一条线,秃朋喊了声预备,我就冲了出去。耳边的风声刚刚响起,就听见秃朋喊了声停,继而是一阵作恶多端的笑声。秃朋喊,东子,我刚喊预备,你跑什么!我红着脸,返回队伍。这次秃朋直截了当地喊了声跑。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呢,他们已经出去了,犹如离弦之箭。

我的起跑慢人一步。当我追上他们的时候,已到中途。小亮跑在最前面,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他在看我,他知道,我是跑得最快的人。小瘸子没有参加比赛,在后面一直高喊着东子加油。于是我加油疯跑起来,脚下生风,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小亮。今天小亮跑得也挺快,简直是超水平发挥。在我即将超越他的那一瞬间,他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襟。我说,小亮你放开。他说,我不放。拉拉扯扯的斗争严重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傻强跑到了最前面。我急了,死命一甩,终于挣脱了小亮的纠缠。冲刺的时刻到了,我全力以赴,越过傻强,抱住了那棵歪脖柳树。

小亮不服气,要求再比一次。另外几个同学也是不服气,尤其是傻强,他原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了。我没有把小亮拖我后腿的事情告诉秃朋。我也期望再比,好痛快地跑一次。秃朋说,不用比了,傻子都能看出来,东子跑得最快。他又看了看我,似乎也不甘心让我当体育委员。他问我,除了跑步,你还会别的吗?我说,爬树。他说,好,那就比比爬树。

我爬树的本领众所周知,他们知道,肯定比不过我,都嚷着说,不比爬树,不比爬树。秃朋说,为什么不比爬树?将来爬树也是你们的必修课,以后遇到疯二狗,你们爬到树上就安全了。小亮说,场院里没有树,怎么比?秃朋举目四望,这才看清,除了那棵不成气候的歪脖柳树,四下再无别的树木。

歪脖柳树爬起来太容易,连小瘸子都能爬上去,不适合用做比赛。小亮提议,不要比爬树了,比投坷垃。毫无疑问,秃朋是投掷项目的专家,他说,那就比投坷垃吧,看谁投得又远又准。先比准度。我们还是站成一排,目标是歪脖树。每人投了一颗,只有小亮一人击中树干,他兴奋得雀跃欢呼。再比远度。每人投了一颗,又是小亮投得最远。他乐得用鼻涕吹了个大气泡

秃朋把我和小亮叫到跟前,说,现在为师也不知道该让谁当体育委员了,这样吧,你们展示一下特长。这句话正中我的下怀。我双手抱拳,说,朋老师,您上眼!说完,我拉开架势,打起了青年长拳。仅有的几个招式,我来回练了两遍。收招定势,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这些标准的武术动作顿时震惊四座,小瘸子带头,鼓起了掌。没想到,秃朋一把揪住了我的脖领。他义正言辞地问,你跟谁学的?我的脖领受到秃朋的拉扯,几乎裂开。他仅剩的一支好胳膊,汇聚了两支胳膊的力量,有一种摧枯拉朽的威力。

小亮替我回答,跟疯二狗学的呗。我慌忙辩解,不是跟疯二狗学的,我自学的!秃朋不信,你自学的?自学的能练这么好?我说,我照书练。秃朋问,书呢?我说,在我书包里。秃朋说,还不快去拿!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回教室,从书包中掏出《青年长拳》,再跑回大场院。早起到学校,如果不是秃朋来得早,我早就将此书公之于众了。秃朋翻了两页,笑逐颜开,连声说好。他拍着我的肩膀,说,你就是体育委员。

小亮是班长,我是体育委员。我们是班里仅有的两个干部。论职位,我比小亮差一级,但论事务,我比小亮繁忙多了。班长的工作无非就是维持一下课堂纪律,收收作业,波澜不惊,平淡无奇。体育委员每天都要带领队伍前往大场院操练,浩浩荡荡,威风不可一世。秃朋发给我一个哨子,让我挂在脖子上。当队伍站好,我在旁边喊一声,跑步走!我吹着哨子,跑在队伍的左侧。我就是这支队伍的灵魂。小亮也跑在队伍中,任我驾驭。

放学的路上,小亮缠着我,目的是吹两声哨子。我宽容大度地说,行,但得等小瘸子和傻强吹完。小瘸子吹了两声,觉得不过瘾,又吹了两声。傻强也是如此,吹起来就没完没了。小亮耐心等候。他吹上哨子的时候,已经到了我家大门口。我说,到家了,把哨子还给我吧。他说,我带回家玩会儿,明天再给你。我说,岂有此理!

秃朋让我带领大家练跑步,绕着大场院,一跑就是十圈。他爬上麦秸垛,躺下晒太阳。跑完步,我让他们散开,先练第八套广播体操,再练青年长拳。体操好练,长拳难学。我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练习青年长拳了。我会的比他们多,练得比他们熟。我没有辜负体育委员的名声。几年之后,我代表乡中学去县城参加运动会,夜晚潜入录像厅看电影,有幸看到了徐克拍的《黄飞鸿》。影片开始,一群在海边迎着朝阳(或者落日)练武。我万分激动,不禁想起在大场院里操练的岁月。

除了练习长拳,秃朋还亲自传授投掷技艺。他说,在遇到疯二狗进攻的时候,先要跑,等跑远了,再捡土坷垃或砖头回击。很多人对此嗤之以鼻,因为每个男生的书包里都有弹弓和石子。秃朋说,弹弓固然好用,但你能保证身上随时带着这东西吗?而且弹弓的杀伤力太大,一旦伤了疯二狗,那就是凶器啊。我们必须老老实实地练习投掷土坷垃。场院边的土坷垃都被我们捡光了。

一周之后,秃朋的胳膊解除了束缚,灵活如初。他的精力成倍增加,连续组织了长跑比赛、爬树比赛和投坷垃比赛。毫无疑问,我是前两项比赛的冠军,死死地捍卫着体育委员的地位。小亮是投坷垃比赛的冠军,因为练习得起步较早,他的技艺无人超越。

我们在大场院里操练或者比赛,路过的人无不停下脚步,那天,人群竟然出现了疯二狗的身影。首先发现他的是小瘸子。他只练习投土坷垃,其余时间就无聊地靠在麦秸垛上晒太阳。他看见了疯二狗,吓得大叫起来。他拖着一条麻痹的残腿,飞奔到秃朋近前,报告了这一情况。秃朋摘下我的哨子,吹起来。这是紧急集合的哨声。我们聚拢到一起,面朝围观的人群,严阵以待。

我看见疯二狗手里没有拿棍子,表情也是平淡的。人群散开,只有他一人站在原地。他不走,只是默默地看着我们。这是自那次浩劫之后,疯二狗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很多女生紧张不已,退缩到队伍后面。秃朋不停地说着,别怕,别怕,同学们,咱们人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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