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卫老头可有可无

非常适合当门卫老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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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人都有个陈列柜，用来摆放梦想的遗骸，我的柜子应该算是藏品颇丰的，可见人生有多惨烈：画家，侠客，邮递员，侦探，诗人，特工，四驱战士，台风命名委员会主席，神奇宝贝大师，深海沉船打捞公司职员，捏面人的手艺人，考古学家……它们逐一浸泡在记忆的福尔马林中，油光发亮，栩栩如生。近年来再没有新的标本添加进去。而我最近觉察到，这柜子下边还有个隐蔽的抽屉，抽屉深处有个盒子，有时在深夜发出奇异的震颤。打开它，里面装着四个字：门卫老头。

海明威在一个短篇里用过一个比方：某男对某女表白，说我和其他女人的种种就像海面上风吹动的波浪，而我对你的爱是海底的潜流，虽然有时波浪的方向看似和潜流相反，可滔滔海水仍不可动摇地朝着潜流的方向奔涌。用在爱情里，当然是鬼扯，可在梦想以外，是否还有潜在的梦想？连自己也未必觉察到，觉察到了也未必会去实现的那种。像星座以外还有个什么月相星座，在冥冥中微妙地操控你的轨迹——听起来也有点像鬼扯。

前阵子和妹子看电影，里边有个性格怪癖的孤老头子，住在一间阁楼里自生自灭。那天和她刚拌过嘴，她指着屏幕说，快看，这就是你的人生归宿！我不由心下一暖：真是太了解我了。我也向基友咨询过这一设想的可行性，他听完惊喜地表示我就是当门卫老头的好料子，在这一行业里我简直是天姿卓绝，难怪他一直觉得我干哪行都不太像，原来除了门卫以外做什么都是屈才；还回顾了我从小到大举手投足都散发出一股无以名状与万物格格不入的气质，原来是门卫老头独有的气质。我挂了电话，欣慰地想，有的人有当总统的天分，有的人有当科学家的天分，而我有当门卫老头的天分，天公造物真是不拘一格。

确切地说，我想当的门卫，是在那种可有可无的单位里，有一间可有可无的院子，平时没什么访客也没什么可偷，其实连门都是可有可无的，可英明的领导考虑到没有门卫老头的单位总不像个正经单位，于是就设了一个可有可无的门卫，而我就应聘成为那个可有可无的老头。我那间门卫室必须小得恰如其分，要挂一盏灯光油腻的白炽灯泡，窗户上贴着发黄的旧报纸，报纸要旧到依稀可辨尼克松访华时遥远的笑脸。桌椅床外不设他物，最好配个收音机。

——这些都太具体了点，而具体的东西都不太可靠，所以还得从理论上探讨一下当门卫老头的种种好处。

种种行业中，有的要管人，有的要被人管，有的既要管人又要被人管；而门卫老头独不然。有的职位忙于讨好人，有的职位忙于被讨好，有的职位忙于讨好人和被讨好，而门卫老头亦不然。门卫老头有领导吗？理论上有的，可没什么领导会无聊到来搭理门卫老头，而世上又多的是缺少老头的门房，何处不留爷。这种洒脱滋养了他的骄傲，骄傲巩固了他的孤僻。一旦成为门卫老头，孤僻就变得天经地义，再没有人劝你要善于交际。这份职业深深吸引我的，就是那种谁都不鸟，也没有谁来鸟你的，阴暗而坚定的气派。门一关，茶一泡，帝力于我何有哉。附带的福利是，所有人都得管门卫老头叫大爷。

此外，大概没有人会说一个门卫老头是事业成功的，甚至连事业失败都算不上，简直就没有事业嘛，那是飘然悬浮于我们所奋斗所挣扎的价值体系之外的存在。那是所有规划好的人生航道都不会经过的雾中灯塔，除了自己以外什么都不照亮。

别提什么独处是一种能力，什么享受孤独，什么灵魂只能独行，我与我周旋久，什么一生负气成今日，这些都是任何一个门卫老头早就玩剩下的，任何一间门卫室的床底下都扔着这么几句话，就躺在鞋盒与酒瓶之间，布满灰尘。对孤独终老的人而言，尤其对主动孤独终老的人而言，孤独是氧气，免费而必要，有什么好念叨的。

不搭理人的职业里，隐士的派头太古典主义，当精神病又太现代主义，真的，没有比孤独终老的门卫老头更酷的职业了，这简直不算一种职业，是甩脱了所有评判体系的生活方式；又不止是一种生活方式，简直是背对着磨磨唧唧吵吵嚷嚷的人类决然而去的一种更酷的物种。

多年前我曾在一个工地值夜班，半夜躲进门卫室偷懒，和那个老头因方言不通而互不搭理，他一边煮粥一边听薛家将的评书，我一边犯困一边默背杜甫的几首五律，灯光下我恍然觉得杜甫也就是这样一个枯瘦的门卫老头，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他细致而耐烦地煮粥，洗碗，扫地，收拾被褥，做完所有琐事，然后枯坐床头听五更鼓角，从窗玻璃的破口望见星河动摇。所不同的仅仅是杜甫会写上几笔。也许某个门卫老头的抽屉里，就藏着一叠伟大的草稿，谁知道呢。

也许某天，我的潜在梦想真的实现，我拥有了一间理想的门卫室，每天黄昏用电磁炉煮稀饭，夜里听评书，喝热茶，把整本杜工部集背下来，写一堆光怪陆离的古诗——我死后它们会被当成废纸卖掉，没有比这更酷的剧情了。清晨像批阅奏折一样扫几眼国内外新闻，偶尔喝点酒。也许会养一只狗。春天院墙会缭绕一些藤蔓。冬夜窗玻璃要漏一丝丝的缝隙，让风在那里吹奏旧报纸，又不至于刮进来。有时我不多的几个朋友会牵着孙子、拎着一打成人杂志从夕阳中走来看我，我会收下礼物然后不耐烦地把他们赶走。我将对世界做到进退裕如，关起门来可以怡然独对孤灯，出门遛弯遇到华莱士亦能谈笑风生——要“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那种。如果门卫室门口非要贴一副对联，我觉得应该贴：“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不过有点浮夸，还是别贴。总之现在想来，那无论如何都是很不错的愿景。

但显然是不可能的。一场叶公好龙式的幻想而已。我热爱那华美的鳞角而一旦云间传来吟啸我将抖如筛糠。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别扭的生物：他们费尽手段生起了第一丛篝火，随即便向神秘的黑暗投去依依不舍的目光。现在我的人生正无可挽回地和那个本该成为门卫老头的我背道而驰，而那股潜流仍裹挟着一部分的我，向黑暗深处奔涌而去。说到底，我是个温吞的人，怯于决绝而勇于想象，因此温吞得不够彻底——同时在种种勇和怯之间定位了自己。

有时我想，我们对各种人际关系的拥抱，是天生就渴求社交的温暖，还是为了提防躲在自由身后的清寒？我们之所以在世俗所制定的坐标系上奋勇向前，是出于我们本身对这套体系的执着，还是害怕迷失于无坐标世界的空旷？生命的意义像无遮无拦的星空，它扑面而来，过于壮丽，过于摄人心魄而无法长久凝望，于是我们用爱情、事业等等看来坚实无比的材料搭建起房屋，用窗户框住的块状星空才便于欣赏。而门卫老头，至少是我想成为的那种，夜色降临时他端坐在门卫室中，像宇航员坐在太空舱里，不动声色地飞往茫茫宇宙。那里黑暗横无际涯，星光浩浩汤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