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所以生命中也有一些时刻,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清晨,我们只希望在电影里遇见自己,遇见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说着我说的话、做着我做的事,重述着我存在的意义。...





如果一部电影片长近乎3个小时,却并不使人困倦,反而处处引发观者意犹未尽的咀嚼与回味,那么导演一定是个好讲故事的人。2000年,始终以忠实自我、毫不妥协为人生追求的台湾导演杨德昌,带来了蛰伏5年之后的集大成之作《一一》,影片入围了第53届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和《时代》周刊评选的年度十佳影片,杨导也不负众望,抱回了戛纳最佳导演的奖杯。



由于影片在镜头中出色地记录了台北的城市风貌,所以被联影计划称为“杨德昌写给台北的情书”。只可惜出于导演对影坛生态,以及对观众反应的失望与愤慨,该片一直未能在宝岛上映,直到杨德昌逝世两年后,故乡影迷才能够在电影院里,细细品读这封迟到的情书。

有人曾形容他的艺术风格“跟陶渊明的诗风有几分相似,用白描的手法再现生活,平淡真实、意境深远,言虽尽留人予思考”。

一、沉默≠冷漠。



作为人们口中的“老实人”,简南峻(NJ)总是以沉默,守望着四下的聒噪所触不可及的角落。无论是家庭聚会还是在公司,旁人的插科打诨他都一笑置之。他认为做人最宝贵的原则是真,“诚意可以装,老实可以装,交朋友可以装,做生意也可以装,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东西是真的?”这样的他难以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商场,于是和日商大田的一段交往,始终在真挚的友情与公司唯利的反复间摇摆挣扎。




回到家中,面对卧床的岳母、敏感而并无感情的妻子,以及突然间重又闯入的初恋情人阿瑞,背负着重任与重压的NJ,更多时候像一座沉默的火山,纵然释放也不过三言两句的流淌。

当镜头随着东京街头的出租车,缓缓流泻过光影交叠的写字楼,观众终于与NJ一同带上耳机,聆听着那些内心从未停息的悠扬的钢琴旋律。值得一提的是,NJ的扮演者是杨德昌的老友、台湾当代文人兼演员吴念真,他淳朴真实、毫无乖张的表演风格与角色完美贴合,精确而不露痕迹地刻画了这一动人的形象。



简家女儿婷婷与幼子洋洋,继承了父亲的内敛和少言。在友情与爱情之间举足不定的婷婷,遭遇了一场无始无终的初恋,在她看来,“我们好好对待别人,别人也不会对我们不好”,现实却让她又累又不能理解,她却只对外婆说起过内心的迷惘和伤痛,敏感和脆弱往往只能埋于心底。



而在学校被女孩欺负、被主任羞辱的洋洋,同样不爱说话,却用照相机记录着众人看不到也说不出的言语。他被曾经讨厌的“小老婆”吸引,也只是默默站立一旁观看;他在外婆病榻前默不做声,却将自己的成长与思念,汇集成葬礼上那段隔空的感人对话。当他静静地对外婆说“我也老了”的时候,沉默者背后难言的温情缓缓流露。

二、逃避:逃得了,却避不开。
生活喜欢给人当头棒喝,反抗与回避都是本能,这关乎于每个人受压的韧性。

躲在家里不问世事,回忆和音乐成了NJ逃避的方式。面对重逢的初恋女友阿瑞,两人拥抱后的转身让人不禁感慨。这次也许不是NJ刻意躲闪,却是一种对现实不得已的妥协,接受早年命运的安排。尽管“我从来没爱过另外一个人”,但重逢之日阿瑞已为人妇,NJ只能选择不动声色,成为像胖子一样夺门而出的逃跑者。











外婆的卧床不起,让妻子敏敏难以忍受日复一日的照顾,以及琐碎生活的空洞与无聊。她的大放悲声却换不来NJ的一声安慰,焦虑和心痛的背后是逐渐滋长的、对家庭关系的厌倦,所以她选择逃离,上山清修。

极其在意生辰时运的小舅子阿弟,遭遇着经济的困顿和爱情的纠缠,前女友和老婆的针锋相对、投资公司的破产、好友的携款跑路…一切都让他苦不堪言。满月宴的闹剧之后,“偶然”的瓦斯泄漏对他而言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本应嫁入简家的云云——开头的悬念被一点点揭开——被小燕插足之后,不依不挠地多次挑衅,甚至与阿弟继续苟合,在拼命找寻存在感的过程中,选择将阿弟另有家室的事实抛向脑后。

邻居莉莉和男友“胖子”在相互折磨之间找到了共生的爱情。两人在不断地逃离和躲避彼此之后,换来了毁灭性的悲剧结局,胖子经不住婷婷单纯得近乎乏闷的爱,他所要的是尝试和追求,歇斯底里之后,他的青春早早落幕了。



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辞职的NJ和归家的敏敏,对人生的理解竟殊途同归--生活没什么不一样,不过是重复而已。责任就像一副套在人身上的枷锁无法挣脱;负重的乌云苦闷地憋着气,穿梭在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头顶,急需一场喷薄的释放。释放之后,以为逃得了的,终究还是避不开。

“你不在的时候,

我有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的日子。

本来以为说,如果再过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

结果......


还是差不多。”

——简南俊





三、融合与交错:四代人的一场人生

利用画外音的双关语境,杨德昌娴熟地将许多关联画面交叠在一起,形成一语多意的奇妙效果。

阿弟陪怀孕的小燕做医疗检查的时候,伴随B超画面的声音是大田在NJ的公司对新产品的介绍;NJ在日本和阿瑞重温旧梦,两人的对话被天衣无缝地镶嵌在台北——婷婷和胖子牵手的画面里。

镜头在两代情侣之间不断切换,四个人的爱情交错并置、互为呼应,这段平行蒙太奇被誉为神来之笔,美妙动人的镜像结构有着东方式的轮回意义,冥冥中预示着婷婷和父亲同样的宿命,这样的连接令人惊异又合乎情理,毕竟婷婷和胖子对电影理解的差异早已预示了两人爱情的悲剧结局。





而学校的放映室里,洋洋在黑暗中看到了“小老婆”纯白的三角地带,在银幕上电光火石的自然现象的衬托下,画面中央的侧面剪影也具有了某种启蒙的神性。当画外音说道,“正电和负电激烈地结合在一起…闪电创造了第一个氨基酸,这就是一切生命的开始”洋洋恍惚的眼神中,男孩的情愫开始萌芽。

然而影片所追求的,绝不仅是画面间机械讨巧的并置,潜藏其后的,是生命各个阶段有机的互渗与交叠。《一一》力求讲述单纯的生命和生命跨越的各个阶段,“一一”既是每一个人,也是每一段人生。



导演将庞大的社会视野纳入一个家庭的缩影,从初生婴儿到古稀老妪,从懵懂少女到不惑之士,初恋情感与中年危机交织,儿时困惑与生活压力共存,片头至片尾贯穿了婚礼、婴儿满月和葬礼三个仪式,无形中涵括了每个人一生经历的各个阶段,并且把它们都真实地临摹在银幕上。尤为难得的是,导演摈弃了简单的拼凑,也超越了线性的单调时序,而是通过家庭这一扭结的维系,以一种共时渗透、循环交杂的姿态,让四代人演绎出一场完整的人生。

四、隐密和坦诚:看不到的自己最真实





外婆昏迷的时间里,简家人经历着不同的故事,上演着各自的诉说。婷婷乞求外婆的原谅,倾诉爱情幻灭的痛苦,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终随着外婆而远去;敏敏和阿弟无法面对如此真实而又空洞的自己,在母亲面前失语无助;NJ则罕见地分享着内心的自白,吐露生活的焦虑和困惑。







如果说外婆就像一口无声的井,倒映出真实的人性,那么洋洋则是一台有声的照相机,将大家“看不到的东西”一一展现。杨德昌借洋洋之口回答了“什么是真”的疑问,“世界上只有被别人看到,而自己看不到的东西才是真的”;导演以“他者”的身份来审视这个时代、这个社会中平凡人物的生活历程。摇晃的镜头下,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力量的萌发和消解、爱情的滋长和幻灭、友情的坚守和背叛,隐藏下的真实是最残酷的可爱。

导演一直没有点破为什么婆婆真的老了,反而戏谑般道出洋洋也老了;通过这一老一少,《一一》再现了近在咫尺、却谁也看不到的生活,就像每个人的后脑勺;也许只有经历了一场得而复失,才会懵懂地看到原来看不到的东西。

“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

婆婆,我好想你。”


——洋洋



从未开口的外婆,“胡言乱语”的洋洋,却始终牵引着整个故事的脉络和影片的主题。难道只有面对一个昏迷之人,我们才能尽情释放身体里那些深藏不露的郁结?难道只有未谙世事的孩童,才会惦记着“看不到的另一半”吗?这样的疑问,并非生活无端的责难,因为它们构成了生活本身。



本片英文名为“A One and A Two”,来自于爵士乐手在即兴演奏前低声数着的节拍,杨德昌认为生命的调子也应该像一曲爵士乐,从容而不紧张。中文名为“一一”,以两个“一”字写成一个“二”字,颇有人与人结为家庭的含义存在。片中大田曾说“每一天都是第一次”也是对片名的一种阐释,而敏敏说“怎么跟妈讲得都一样,我每天过得一模一样”似乎又对变化的每一天进行了悖反的解读。



片中出现了大量的远距离镜头,视点常常悬置于门外、窗外、车外等,亦或以监控录像等形式;通过种种场面的调度,给人以立远静观的体验。这样一种不介入的空间姿态,还原了真实生活的平凡性,以去戏剧化的手段巧妙完成了深层戏剧化的构建,并给观者留下反思的空余。

然而导演并不满足于此,当白天纷杂炫目的光线散去,宁静的夜色中玻璃窗幕上混合了内外的人物光影,镜头似乎尝试着另一种表达:银幕内外是否真有明确可见的界限,局外的观者又何以从生活中抽离。



很多时候,我们追求在电影里遇见或这样或那样的“别人”,种种新奇的经历丰富了我们的体验,“延长了我们三倍的生命”。然而人毕竟不是一座陈列经验的博物馆,过分的拉伸终究会失去原有的弹性与活力。所以生命中也有一些时刻,也许是黄昏,也许是清晨,我们只希望在电影里遇见自己,遇见一个长得很像自己的人,说着我说的话、做着我做的事,重述着我存在的意义。而《一一》这样的电影,和我们一起,为后一种时刻等待着。
麦田电影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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