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 小公寓 6

她沉默得可怕，陈卫国被她骂惯了，觉得这沉默比挨骂还让人难受。而他难受就对了，因为她就是希望他难受，凭什么你伤害了我，伤害了我们的女儿，你还若无其事，你还闹个儿女双全的呀？你凭什么要好受啊！...





小雪多了些衣物和鞋子，萧明云终于起了疑心，问女儿，小雪就说是陈卫国给她钱买的。萧明云也知道她爸会给她零用，可是看那衣服也不便宜，想不到他出手这么大方。可是小雪说起她爸也是淡淡地不上心，萧明云忍不住说她：

再不济那是你爸，他这么给你钱，你还不乐意啊，当父母真是作孽……

小雪哼了一声：我爸？他不是不要我了吗，他天天去接送他儿子，管我死活呢！

萧明云听了也不入耳，可是想到陈卫国管别人的孩子不管女儿也戳心，气得周末去了爷爷奶奶家，一边收拾脏衣服一边又把陈卫国骂了一回：

当着闺女的面你就去捧着别人家孩子，你不要脸了是不是，谁是你亲生的，谁是你骨血，你去照照镜子，谁跟你长得一样？你把别人家的孩子接来送去的，小雪还得天天看着，你咋这么狠心……

出乎意料的，这次是奶奶打断了她：

明云，你消消气，话不能这么说，卫国跟芝兰扯了证，那继业就是他儿子么，咋能说是别人家孩子，小雪不用说也是卫国亲生的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都要考大学，这不也是好事吗？

当头一个焦雷劈下来，也不能更让萧明云受打击了。向来她跟婆婆处得亲如母女，她自己都上了年纪了，要是冬天过来，婆婆还非把她搂进被子里暖一暖，怕她冻着，虽说婆婆有残疾，伺候起来活计重，可是萧明云没皱过眉，因为这老人家的疼爱，也是别人给不了的啊。就连离婚，婆婆也跟她站在一起，把自己亲儿子骂个狗血淋头！陈卫国再多不是，婆婆对她没得说，当然，她对婆婆的孝行，也是这一带都有名的。

到最后，人家才是一家人，亲妈到底是护着自己的亲儿子，原来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到底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居然婆婆也能说出这种话，说那外人生的孩子，就是陈卫国的儿子，自己的女儿，要跟别人家的孩子凑个一儿一女，好啊，他儿女双全了，那我是孤身一人吗？我女儿还姓陈，不姓萧啊。

虽然婆婆再三挽留，还想跟她说说话，萧明云还是闷着头，把活干完就走了。她沉默得可怕，陈卫国被她骂惯了，觉得这沉默比挨骂还让人难受。而他难受就对了，因为她就是希望他难受，凭什么你伤害了我，伤害了我们的女儿，你还若无其事，你还闹个儿女双全的呀？你凭什么要好受啊！

离婚这几年，萧明云的心气在一点点地弱下来，在她心里想的是，就陈卫国那窝囊样，鬼迷心窍，见了狐狸精走不动道，人家也就是利用利用他，图他身高力大能搬运那半痴呆的儿子呗，也就是他自己犯贱，上赶着去给那半大小伙子擦屁股，臭不要脸，自己亲妈他给伺候过几回？等到人家那边用不着他了，或者人那狐狸精找到更好的了，还不一脚把他踢开，到那时啊，萧明云就要让他知道，结发夫妻金不换，你走投无路，还不是要靠我和女儿捏着鼻子把你捡回来啊，那时你再良心发现，痛哭流涕，说一声：我对不起你！才能显出萧明云的宽宏大量，宰相肚子里能撑船。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逻辑走，人情天理，萧明云自问都占全了，她是含辛茹苦，惨遭背叛的妻子，而那狐狸精和负心汉，竟然一家子越过越好，干脆领证成了合法夫妻，陈卫国连儿子都有，还好意思说儿女双全。老天没有眼，为什么他不遭报应，为什么痛苦的还是自己，眼巴巴地看着这白眼狼老婆孩子热坑头，自己却孤零零地成了寡妇啊？

冬天天气冷，农机厂供热时断时续，屋子里也冷，小雪和萧明云之间没话说，气氛也冷得要结冰。萧明云拆洗棉衣棉被，惦记着在北京的弟弟，不过他既然找到了翻身的路，料他是冻不着，她又想起了谢家的小帆，那可怜的孩子没了妈，不知道在北京冷不冷。她把家里的棉絮搜罗出来，给女儿絮了一床厚实褥子，又做了一床更厚的，问小雪知不知道扬帆的详细地址，小雪冷不防被她一问，吓得一哆嗦，还以为自己的秘密被发现了，萧明云看她那副提防老妈的神情就气不打一处来：

我给小帆做了床厚褥子，他妈要还在，能不给他准备好这些么，唉惠芝走了也好，眼不见心不烦，还不知道人活着，得有多少烦心事才能到头！

小雪抱着那床褥子，去邮局缝了半天，一个鼓鼓的大口袋给扬帆寄过去了。扬帆收到包裹单，看到留言说云姨给做的，怕你冻着。他心头一暖，眼泪险些掉了下来。扛着那床大褥子回了寝室铺好床，果然暖和许多。谢扬帆心想这些天跟小雪有些赌气也实在不应该，好在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他归心似箭，早就想快点回家去看阿公外婆，还有小雪了。

两人在信里约了时间，说好了等过了期末考试再打电话。小雪等得神不守舍，政治历史的段考考了个一塌糊涂，施雪丹背功惊人，明明也就是考前把书翻看了一遍，偏偏她就考了个第一名，两手一摊：我也不知道啊，我妈，我奶奶，记性都好啊。小雪心说自己记性也不坏，扬帆的手机号，宿舍电话号，通信地址，他的生日，两人相好的纪念日，和好的纪念日，她都能倒背如流，可是世界上没有这门课要考，她一身本事，只有自己给自己打个满分。而这些当时记得刻骨的日子，后来随着时间流逝，也就一点点地磨蚀了，但那时的她，又怎么会知道呢。

谢扬帆定了最早一批回家的火车票，一考完期末考试，他就出发去了前门，到全聚德买了几套真空包装的烤鸭，还有几盒果脯之类的，他行李简单，只收拾了几本下学期要学的书，还有大学英语。临走，又去食堂买了几个糖火烧，他来了北京才吃到，带回去给阿公尝尝。

学生票买的半价硬座，对面是个师大的女学生，哭红了眼睛不知什么情况，车都开了，她默默地在那里流泪，前面却挤着走过来一个男生，过去拍拍她，她一惊抬头，两人就抱在了一起。抱得时间之长，让周围的人都不好意思了。那男生买了张站台票就一路追来，于是他坐在座位上，女生坐在他腿上，如胶似漆。女生睡了，男生就用手轻轻地扶着她的头。谢扬帆看着两人的情形，自己起身站了俩小时，让那个男生也歇一歇。两人凌晨下了车，说到了中转站还要转车的。

谢扬帆坐在座位上，自己也迷糊着睡了一会儿就到站了。他背着大包，从火车站坐了五路车，直接回了家。家里阿公和外婆吃完了早饭，正在巷子里溜达，远远看着一个背大包的小伙子一路跑，阿公还跟外婆说：你看那个人，有点像咱家小帆哪。谁知这小伙说话就跑到了跟前，大声喊着阿公外婆，长胳膊一搂就把二老抱住了。

多少话说不完的，烤鸭也是大家都喜欢的，就是那糖火烧隔了夜，疲了，阿公嚼不动，还是笑着说好吃。阿婆有些迷糊了，拉着扬帆一会儿喊国兴，一会儿又叫向阳。半年不见，阿公看扬帆又高了些，就是瘦了，心疼得晚上要多多做点好的给他吃。扬帆看阿公和外婆，满头白发，笑也笑着，腰却更弯了。

小雪放学回家，先淘米做了饭焖在电饭锅里，看看时间，锁了门套上羽绒服出了门，那个公用电话亭在农机厂北门比较偏僻的地方，这半年来打掉了她几百块钱的电话卡。

她进了电话亭，拨了扬帆的手机，他接起来，她就问：你在干吗？杨帆说：我在想你。小雪就笑了：怎么忽然这么说？扬帆说：不是忽然啊，我一直都在想你。小雪叹了口气：等你考试完了，早点回来，我在等着你……

什么东西碰了她肩膀一下，小雪晃了下肩膀，接着，她回头过去，就看到了扬帆。他拿着手机，笑着，站在她背后，看着她，脚边放着他的包。

在那一瞬间，世界似乎静止了，这一刻是无可形容的，在以往无穷尽的相思衬托下，这一刻近乎不朽。小雪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扬帆看着她扑向自己，只觉得头晕目眩。她在他怀里清醒过来，才想起来去拔电话卡。扬帆把她的手和电话卡一起抓住，送到嘴边亲了亲。小雪用手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嘴，想怪他为什么回来也不告诉一声，可是原因还用说吗？难道她等的，他给的，不就是这样的惊喜么？

扬帆走到她家楼下，看到上面人影晃动，知道小雪在家，本来他想拨她家的电话，却没一会儿看见小雪下来了，她好像又长高了，裹着一件银灰色的羽绒服，两条长腿一溜小跑就冲着北门去了。扬帆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看着她走进电话亭，然后，自己的手机就响了。他看着她在那里冻得在手上呵气，那么焦急又认真地听着电话，他接通了电话，说：我在想你。边说，边走了过去。

在情人的怀抱里，似乎周遭的荒废破败都不复存在，而过去未来也不存在，吻了半天，扬帆把小雪抱起来转了一圈，说：你瘦了。小雪摸他的脸，说：你又黑又瘦，还说我。情到浓处，只剩下相对着傻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小雪想起来老妈要回家，才推开他，扬帆说：我也去看看云姨。小雪不知怎么害羞起来，说：不要，她看出来了怎么办。扬帆说：看出来就看出来，我看云姨肯定同意咱俩……

小雪急得：你忘了我今年高考啊，你说这些……扬帆哼了一声，刮她鼻子：你现在想起高考了，你去选美不是逃课去的？那时候怎么忘了。小雪扑哧一笑：不跟你说了。她拿上扬帆给她的一堆东西，迈开长腿就跑。

晚饭萧明云看到了烤鸭，小雪说是扬帆送来的，她感念这孩子知礼懂事，人家成绩又好，反正都是自家闺女比不上的好处。夸别人小雪觉得刺耳，夸扬帆她一声也没有。萧明云把鸭子切了，母女俩也不会那种卷饼还蘸着甜面酱的吃法，只是觉得鸭子很香，但味道有点淡。小雪吃着吃着，不知怎么嘴角非要弯上去，萧明云拿筷子敲她一记：多大的人了就知道吃，前两天刚吃了炸大虾，现在吃一回烤鸭就乐成这样，你呀，长不大了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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