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散文：美人的尊严，与年纪无关

你就跟别指望编剧能贡献一个合理的中老年妇女形象了。我就没看过一个可爱的美丽的神经正常行为合理的婆婆或妈妈。...



我看霓虹电视剧的时候，常常会被编剧的老实感动，女主角就住在小小的房间里，桌子上摆着百元店买来的塑料置物盒，吃着711的便当，看到寿司和牛排会流泪。每天认真的骑单车或搭地铁去小小的公司上班。邻座是穿着青山洋服的青年。她们的妈妈都是系着围裙笑容优美的中年女子，或卷发，或盘髻，站在整洁的公寓门口，挥手说今天也要加油哦。参加婚礼和葬礼，年会和酒会的时候，妈妈们大都妆容得体，语气温柔，头上没有羽毛，身上也没有磷光片。简而言之，都很美，不夸张，但令人愉悦。编剧并没有夸大年轻的优势，没有鄙夷年长者的风度，尽管霓虹是一个那么迷恋青春的国度。

40岁的檀丽，天海佑希，50岁的小泉今日子，黑木瞳，60岁的大地真央，70岁的吉永小百合，仍然以美好的风貌出现在电视剧里，她们是医生，是律师，是政客，是警探，是董事长，是美人。她们在岗位上仍然散发着魅力，拥有属于那个年龄的美丽和尊严。在生活的各个领域，被尊重被肯定被赞美被呵护。年龄感并没有碾压她们的理智和优雅，年龄感也没有褫夺她们的骄傲和美貌，在众多年轻花旦环伺中，她们依然璀璨夺目。粉丝们仍然会买有着小泉广告的啤酒，看到画报上的大地真央，会哇哇的发出绮丽绮丽的惊叹。健康的社会，美是没有年龄感的。美这个词本来可以用在任何一个年纪的人身上。

而我们的电视屏幕上，潘虹干脆已经就是一个终年家斗的悍妇。何赛飞也已经歇斯底里了若干集，江珊永远在怀疑丈夫是不是出轨了，她们的对手方站着李明启、刘莉莉、温玉莲，各种长于笑里藏刀或就地打滚的亲家和同事。唯一能以女神的面目出镜的俞飞鸿，还要为年下恋苦练贯口伤筋动骨。更多中年的女演员，只能以小姨、外婆、姑妈这样没有营养的角色出镜，一出场就顶着三姑六婆扰乱乾坤的任务，似乎一出生就已经到了更年期，完全没有故事可以咀嚼，完全没有亮点可以缅怀。

没有一个国家的编剧像我们这样势利，武断和蛮横。美就只有18到25，25以后的女人都应该拿去沉塘。Oh my god，你35，你还没被腰斩呢。我的天哪!朱丽叶为什么美，因为她14岁。女主角为什么美，因为她就不能老。没见过像中国的电视剧这么妖魔化老，埋汰老，践踏老的。世事峻急，人人都怕老。这种焦虑弥散在屏幕上，所以我们只能看到女主角一出场就在骂下属骂前夫，不是跟客户争执就是跟婆婆斗嘴，永远不能好整以暇，永远不能以逸待劳。永远是密集的台词，纠结的表情，蹙起的眉心和尖俏的下巴。永远忧愤攻心，永远枕戈待旦。留给年轻女演员的路也不多，你不喜欢演这种内忧外患情绪随时失控的焦灼女白领，那你就只有圆睁双目梳个齐刘海演脑子暂时失联的傻白甜。白雪公主需要老妖婆，灰姑娘需要后妈，樊梨花需要一堆敌人。女主角们的生活里必须有的就是上了年纪的姑妈，婆婆，妈妈，奶奶。邻居二姨，隔壁王婶儿。

你就跟别指望编剧能贡献一个合理的中老年妇女形象了。我就没看过一个可爱的美丽的神经正常行为合理的婆婆或妈妈。除了好多年前的贫嘴张大民他妈。女人上了年纪，几乎就掉入了沥青锅，各种浑浊各种混帐，灵魂里各种洗刷不掉的黑。各种落伍的阶级论各种诡谲的厚黑学各种蓬勃的被害意识。不是被岁月折磨的灰头土脸，衰败、孤寒、迟滞。就是让审美祸害得不伦不类，艳俗、聒噪、敲锣打鼓的热闹劲儿，再不就是一生积极投入斗争的漩涡，跟领导斗完了跟单位小妖精斗，跟小妖精斗完了跟自己老公心头的红玫瑰斗，老了老了跟自己家的儿媳妇斗，跟儿媳妇背后的那个老刁婆斗。斗争间隙工作一下。好像她们的一生是这么单调，就好像年纪的增长只加剧了无趣和无稽。就好像她们没有自己的追求，没有自己的趣味，没有自己的梦想。从来不曾在生活中在职场上在爱情里在家庭事务里焕发过光彩。

对美的偏狭理解孤立了美，也丑化了年龄感。对美的势利论证篡夺了美也逼仄了成长这件事。我们在电视上看不到优雅雍容的女主角，也看不到美好平和的主角她妈，我们面对的只有紧绷的生活，乏味的成熟，恐怖的衰老和变态的趋势。关掉电视，我们也只能看到越来越不靠谱的老年人，越来越让人灰心的大妈们，艺术生活交相辉映，老变成了一件可怕可窘可叹又可哀的事。

也许屏幕上少渲染一点老态的不堪，也许社会上就会少释放一点对年长者的排拒和挤压。也许，我们走向衰老的路，就不会那么扭捏而尴尬。

美是参差多态。大概因为我老了，所以我越来越笃信这一点。年轻是可依恃的，但没不只有跋扈这一种形态。期待屏幕上能出现一个令人信服的美丽的中年人，美丽的老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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