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贞散文：画屏春——泥泞尘世里的得意缘 上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媳妇孕期里一直想吃韭黄馅的饺子。十冬腊月，找得来白面也找不来韭黄啊，临死媳妇也没偿了这个心愿。外公给闺女起这个名字，纪念了他发妻那一腔幼细的委屈和绵长的不甘。...



编者按：

刘贞老师的这篇散文质朴深沉兼有，读的时候我想起了早期的贾平凹和刘震云。从日常的生活记录里能看到她在樱花国从容的日月，在她最新的这些作品中，却可以看到她在创作和思考上的新突破。再次推荐这位好作家：刘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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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外公浪荡在外的那些年，外公一直在家侍奉父母，二十五岁上外曾祖给做主，娶了邻村的周姓女子。媳妇面目不美但性情平顺，和翁姑相处甚好。婚后一直没有子嗣，好容易怀上了，临产时才发现孩子脚先出娘胎，乡间生产只靠产婆的经验，遇到难产几乎命悬一线。一通忙活，孩子平安落地。可是媳妇大出血，熬了一夜，天亮竟故去了。留下的女孩起了个浮皮潦草的名儿，叫韭黄儿。

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媳妇孕期里一直想吃韭黄馅的饺子。十冬腊月，找得来白面也找不来韭黄啊，临死媳妇也没偿了这个心愿。外公给闺女起这个名字，纪念了他发妻那一腔幼细的委屈和绵长的不甘。

那时候外曾祖还在，和外公两个男人伺弄不了小婴儿，于是找来娘舅商量，决定把孩子送给别人养活。韭黄就到了十里外的丁村，从此改名丁韭黄。十五岁时回来找亲爹，还是一腔怨愤，说都是名儿起得不好，韭菜易老，不当行时，猪都不拱。她指着那时候八九岁的我妈妈说当初为啥不把莲送给别人呢爹就是偏心。外公抹了一把眼泪说瓜瓜娃，那时候你才一匝长你玉兰姨还没过门，哪来的你莲娃妹妹嘛。

外公独身三年以后，解放了，大外公回来了。一家三个光棍日子着实戳眼。有热心的媒婆登门来说媒，外曾祖说老大是个逛货，老二是实在庄户人，先紧着老二说。大外公端着杯香茶说我爸说得对，老二早该续一房媳妇。这事我也有点意见。虽然说是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心眼实在，是好，可也不能模样太寒碜，跟韭黄他娘似的。

外曾祖鞋底飞出来之前，媒人已经笑咪咪的拦住了，说这回这个长得好真是百里挑一的人材。不仅俏丽而且能干。地里灶上一把抓。男人前两年被抓了壮丁死在潼关了，留下两个孩子，自己想往前走一步。跟老二正合适。说完拿出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外婆白衣黑裤，发髻油亮，大眼高鼻，五官俊美。外曾祖说长得好不顶啥，庄稼人娶媳妇，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

两下议定，下了聘礼，乱世滔滔，百废待兴里头，外婆坐了轿子，挎着包袱，勇敢地迈向她第二段的婚姻。从此和外公相伴58年，恩爱无间。

1954年，外公和外婆的长女出生，就是我妈，乳名叫莲。

外婆再嫁时，从前的婆母没有反对，只是说新社会了，我不能挡你的生路，你走可以，把两个孩子给我留下。孩子这一世都要姓陶。我儿子不在了，还有孙子给我们家顶门立户。村里的干部作了几回思想工作，老太太死活不肯让步。外婆擦了擦眼泪，说在他们亲奶奶手里，我也没啥放心不下的。孩子大了要认亲妈，谁也不能拘他们一辈子。

妈打小就知道她有个叫韭黄的姐姐，有个叫柳生的哥哥，还有个叫柳絮的姐姐。妈四五岁的时候，外婆领着她去几里外乡里的小学校等放学的柳絮姨妈，姨妈躲在教室里不出来。柳生舅舅出来见她说奶奶交代了看见你就只当看见死人了。外婆把做好的鞋子交给他，说鞋是妈做的，鞋面鞋底子用的糨子是你莲娃妹妹打的。你看在妹妹的面子上，留下来。

第二次去，柳生舅舅也不见她了。第三次去，柳絮姨妈悄悄的让同学给外婆捎话，说在学校西边的小河沟见面。她说奶奶把鞋扔了，说她还没瞎呢能给他们兄妹俩做鞋，陶家的孩子不穿外姓人做的鞋。她从书包里拿出个小本本给妈说你叫莲，我是你柳絮姐。妈说柳絮姨妈特别像外婆，身材修长，修眉俊目，嘴巴不像外婆，大概是像她爹，那个姓陶的英年早逝的后生。妈把口袋里的馍片塞给她，说给，姐路上饿了吃。

大跃进开始以后，外公因为擀面擀得好，在公社食堂里头做饭，能拿回来一些馒头肉菜，外婆常常在小学校外的河沟里等着姨妈，偷偷塞给她。姨妈说有一次她吃馍被她奶奶发现了，问她哪来的，她说不是偷的。她奶奶大概猜到了，但是没说啥。外婆受了鼓舞就给了她一碗甜饭，说老太太以前爱吃这个。姨妈高高兴兴的端回去，老太太把碗连甜饭一块扔到羊圈里了，说不食嗟来之食你听过没。

再往后，三年自然灾害来了，舅舅落地。家里多了一张嘴吃饭，钱粮不继。为了一棵长在界碑上的树的归属，两个生产队的男丁发生了械斗，外公在混乱中弄伤了腰背，赋闲在家里头。村子靠近河川，设有采石场数间，两岸造纸厂正在兴建，外婆给舅舅断了奶，交给妈照顾，开始在采石场挖石头。干起重活，跟一般男人一样不惜力。妈背着弟弟，踩着板凳站在灶台边炒菜，煮面。再大一点时，就和小伙伴们一起走二十里路去捡拾地里没收干净的棉花。村西头是铁路，她混在妇女婆子们中间，在铁路边等运煤的火车，火车经过时大家一拥而上，在停车的几分钟空档里，尽量扒满一提笼的煤核。后来妈跟我讲她童年时的事情，这些都是以愉快的态度当作趣闻来描述的，她讲得轻松自在，我听得惊心动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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