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

 

一条大河擦着老城旁边,静静地流淌,穿过另外几个县城后,汇入长江。老城地处西南边远山区,被群山环绕。...



一条大河擦着老城旁边,静静地流淌,穿过另外几个县城后,汇入长江。老城地处西南边远山区,被群山环绕。虽然交通不便,但生活在这里的人都无比热爱这片土地,因为不仅风景宜人,而且腊肉、辣椒、洋芋、和渣都是熟悉且不能离开的味道。

这条大河更是给人们带来了无限的乐趣。每到夏天,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来河里游泳,夜晚有轮船靠在岸边提供餐饮服务。坐在船上,吃条烤鱼,喝瓶啤酒,谈天说地,凉风习习,舒服极了。

但危险随处存在,即便大部分时候都没有人留意到。河水喜怒无常,有些地方深不见底,暗绿色,多看几眼都令人发颤,有些地方水流表面平静,下面则暗藏漩涡。每年这条河里都会淹死一两个人。无论会不会游泳,无论年龄大小,下水的人都面临着同等的风险,只是侥幸的人无法感知罢了。

李谷平就曾经亲眼目睹过一个刚打捞上岸的十岁出头的小孩,静静地躺在岸边,四周是围观的人群,估计父母还不知情,或者正在赶来的途中。那个小孩早已没了呼吸,身上已经开始聚集苍蝇。他父母知道了这个噩耗以后,将会是何等的伤心呀?李谷平不敢再往下想了,加快了步子,朝学校走去。

李谷平又高又瘦,十六岁左右,身高接近一米七,在老城县中学上高三。

李谷平所在的教学楼共有三层,高一在顶层,高二在中层,高三在底层。一波接一波的学生,从顶层读到底层,毕业后离开校园,去远方追寻更美好的未来。

李谷平的教室在教学楼的最右边。教室外的走廊边上是一排脸盆粗的大柱子,学生们在课间休息的时候经常靠在柱子上聊天。尤其是来自城里的一些学生,经常穿着笔挺的西装,靠在柱子上摆酷。教室里面,大概有三四十张课桌,每个桌上都叠放着高高的一摞书,都是高考的备考材料和练习册等。上课时,有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师,认真听讲,有些人则很方便地趴在书后面打瞌睡。

今年是1999年,明年就要高考了。对于这批“跨世纪”的学生来说,高三的生活基本上是以苦闷和压力山大为主旋律,因为高考这一步实在太重要了。老师对成绩好的精心呵护,对成绩中等的有点恨铁不成钢,对成绩差的基本不抱希望。尽管如此,青春的光芒也不会被完全遮盖,有时候李谷平也会和一些好朋友一起,忙里偷闲,看看录像,打打台球,或者深夜到乱坟岗上的果林里“摘”橘子。

赵明中和张尖是李谷平的好朋友,分别从县里的不同乡村来到城里住读的,经常一起讨论学习相关的问题。赵明中的学习成绩也很不错,和李谷平差不多。张尖的学习成绩中等,但乒乓球打得非常好,而且为人慷慨大方,经常请赵明中和李谷平吃焙得二面黄的油洋芋,大约五毛钱一份。

一个初夏的中午,恰逢周末,他们三个聊天的时候,有人提议去河里游泳。

“李谷平,你会游泳吗?” 赵明中问。

“我会呀。前段时间刚和我们亲戚他们一起去河里游过,很简单的。”

李谷平一边回答,一边回忆起,两个星期前他和几个亲戚一起去大河边一个叫门头沟的地方游泳的情形。当时他还不是很会游泳,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一个轮胎上,靠亲戚推着玩。偶尔也下水试着游两米,他的亲戚都很会游泳,所以他一点也不担心。他感觉游泳并不是很复杂。因为很少下河玩水,所以每次和亲戚下河坝去玩,李谷平都很兴奋。这次,一听到这个提议,他就特别来劲。

赵明中和张尖说他们也会一点水。三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朝河边走去。他们穿过老城区的十字街一直向东,然后穿过县政府,走下河坝,很快就到达了门头沟。

此时刚初夏,河边人很少。不远的一块大石头上,有三四个光着身子,穿着泳裤的成年男子,喝着啤酒,聊着天。另外,在更近的地方,有两三个小孩子在水里嬉戏。他们大约十三四岁,应该是初中生。他们时不时从河边的大石头上纵身跳入水中,时而在河里自由泳来回游动。很明显,他们如此熟悉水性,一定是城里土生土长玩水长大的。

李谷平一行三人,脱下衣服裤子,准备下水。他们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毕竟都没有经常玩水,这更像是一次冒险之旅。但他们相信自己都会游泳,游泳并没有那么复杂。

先用脚试了试水,水有点冰凉,但不会感到特别冷。李谷平轻轻地滑入水中,尝试着像以前一样游动起来。

表面上无比平静的水,怎么感觉流动很急?李谷平还没有来得及多想,被强大的水流冲到几米远的山根下。这突然的一下,让李谷平变得很慌张,几乎忘记了应该怎么游泳。他用脚一蹬,发现深不见底。李谷平懵了,开始拼命的往水面上挣扎,双手不停的扑打。每次头冲出水面,他都不停的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每挣扎一次,他能短暂地将头露出水面两三秒钟,然后是无法控制地下沉和喝水。他长过这么大,第一次喊救命,用自己的母语方言喊救命。喊第一声的时候,他还感觉有些别扭,但两秒钟后,他就无法再思考这些,只能竭尽全力地放声大喊救命。他知道不远的地方,有几个会游泳的成年人,听到呼救以后,一定会游过来救他。

不停地挣扎,不停地下沉... ... 仍然没有看到有人过来救他。李谷平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绝望的感觉,他已经看不到生还的希望了。那几个喝啤酒的成年人或许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救声吧。他脑海突然浮现出那个溺死的少年躺在岸边的画面,心想,他很快也会像那样躺在岸边,很多人围观。马上,他脑海里又浮现出他妈痛不欲生的画面。他很难过,但无能为力。

李谷平喝了太多水,但还清醒,还有点力气,他没有放弃挣扎。

突然,他感觉到有一个小孩朝他游了过来。生存的希望再一次点燃,他心潮澎拜,绝不能错过这次机会。他张开双手,准备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但那个小孩没有让李谷平抓住,而是游到了李谷平的身后,用一只手轻轻的推着李谷平,朝岸边游去。

李谷平得救了,在失去知觉之前得救了。他面对眼前这个小他几岁的孩子,不知道该怎么报答。他脑子一片混乱。他知道没什么比生命更重要,而对于一个救了他命的人,应该怎么感谢呢?他不知所措,急忙穿上衣服,浑身上下摸了个遍,看有什么东西可以答谢这个小孩,但只找到一张折叠起来的10元纸币。他将这张纸币递给小孩,但小孩摆摆手,微笑着要离开。

李谷平赶忙跟上去,问道:“请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向春宇,春天的春,宇宙的宇。”小孩答到。

“你在哪里上学?” 李谷平又问。

“在城厢中学。” 小孩说。

“初中吗?”

“是的。” 小孩点点头。

小孩的两个小伙伴,远远地望着,安静地望着,他们正在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小孩走了回去,继续和他的伙伴们在水中玩耍嬉戏。

是的,像春雨,在小草即将枯死的时候及时赶到。不用刻意去记,这个名字将永远刻在李谷平的心里。

赵明中和张尖早已经在岸上了。他们之前也被水冲走了。幸运的是,一阵眩晕之后,他们都被冲到了浅处,一踩地就站了起来,然后顺着水浅的地方上了岸。

李谷平很纳闷,为什么那几个大人没人下来救他,毕竟会水的成年人救人应该更容易。李谷平和张尖告诉他,那些成年男子说:“他是开玩笑闹着玩的,不用理他。” 李谷平听了,心里既温暖又冰凉,因为冰凉而感到更加温暖。

回到学校,李谷平朝着教室走了过去。那一排脸盆粗的柱子还在走廊边上。教室里面课桌全都在那里,桌上的书也还是那样静静的躺着。李谷平抚摸着柱子,盯着教室里面的课桌,情不自禁热泪盈眶。他从没有如此对这样的物体产生过感情,但现在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因为,今天差一点就永远也看不见这些东西了。他很清楚,没有真正经历过绝望的人是不可能体会到的。

[时光正从这行空白处流逝… 一眨眼,几个星期过去了]

从学校大门出去向左往西走,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有一个废弃的丝厂,经过丝厂继续往西,有一条小河沟。在一个小河沟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小水塘,最深的地方大约两三米,浅的地方齐腰,是一个天然的小游泳池。

李谷平班上的很多同学经常来这里游泳。李谷平也来,但是他明白,自己还不会游泳,因此只在浅水区玩。

在这个小水塘里面,李谷平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游泳,他明白了什么是狗刨,什么是蛙泳。很少有人会自由泳。

狗刨的动作真的很像一条狗,两只手臂紧贴前胸,双手不停的往下刨,来保持着身体浮在水面上。他有一个同学,狗刨游得很好,人也非常好,可惜高三没上完,就辍学干起了民工。

蛙泳也很像青蛙,双手伸直,不停地往左右画圆弧线,同时像青蛙一样朝斜下方不停地蹬腿。因为大家的蛙泳并不标准,一直把头保持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所以当一个人用蛙泳的方式从你眼前游过的时候,你会发现,他的样子看上去特别认真。

李谷平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他一定要学会游泳,要真正的能够在深水中浮起来。要怎样才能学会游泳?他认为最难的是克服对深水的恐惧。他上次捡了一条命回来,现在反而看得更开了,做事情跟随内心,更果断,而不是更害怕。他叫几个会游泳的好朋友在一旁保护他,他要从岸边高高的石头上直接跳入水塘中最深的地方。

李谷平爬上大石头,深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畏惧,纵身一跃,跳入水中。身体随着下落的惯性不断地下沉,再下沉。水中的阻力使下沉的速度越来越小,到达最低点之后开始反弹。李谷平睁开双眼,看见了头顶上的亮光。他张开双臂,不停的滑动,借着反弹的势能,蹬开双腿,尝试着浮出水面。就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对河水的操控,他能够游起来了!他头露出了水面,重复着手脚的动作,继续游动。他尝试着一次又一次地进入深水区,再独自游出来。是的,他可以使自己浮起来了,也是不标准的蛙泳。

有时候,一件小事,足以将你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李谷平在那个夏天,经常和朋友们泡在那个河沟的水塘里面游泳。他体验到了会游泳的快乐。

几年以后,李谷平在一个大城市安定了下来。闲暇之余,他考了一个深水证,经常去一个游泳馆,在标准游泳池里面游泳。他尝试着学习换气,不用将头一直露在水面上。他发现,那样游起来更加不费力气。学会换气以后,他可以不停地游四五十个来回,大约两公里多的路程。

日月如梭,又过去了十年。李谷平还是经常去游泳。这些年,有无数人来到他身边共事,然后又离开。时间冲淡了一切,很多人的身影在他心中渐渐模糊。但只有一个人,见面不到五分钟,名字便永远地刻在了他的心上。

他无数次地想起那个名字,这个名字会陪他度过一生。他没有想明白,是否应该报答,应该如何报答。


    关注 立阳明志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

李谷平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