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前沿》第二期初选:再过几年,那些田都要荒了

 

我后来上网浏览新闻常看到农田抛荒这类报道,其中“耕地”、“三农”、“荒芜”、“反思”、“对策”这几个关键词反...



我后来上网浏览新闻常看到农田抛荒这类报道,其中“耕地”、“三农”、“荒芜”、“反思”、“对策”这几个关键词反复出现,因此获得了很高的点击率。但我父亲是农民,大字墨墨黑,小字认不得,他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只能说出一个简单的句子。当然,我的农民父亲不需要点击率,良心才是真正的读者。再过几年,那些田都要荒了!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刚走上田埂腿肚子上还沾着没洗净的黑泥巴,他刚从善贵家的大门里出来,并将那根海南纸烟狠狠地丢到了旁边的油菜田里……

善贵年纪比我父亲只小两岁,但按辈份他该叫我父亲叔,铁叔。善贵两口子回家过年,父亲就去了他们家。他们家有一股很重很重的霉味,父亲赶紧捂住嘴巴,但还是打了一个喷嚏。好多年不见了,善贵两口子铁叔铁叔地喊得很亲热。我父亲递旱烟袋,但善贵摆了摆手,说早抽不惯旱烟了,抽这个吧,便从衣袋里摸出一包纸烟,说是海南带回来的,这边可能买不到。父亲感觉眼前的这个善贵有点变了!善贵烟瘾蛮大的啊,刚分田到户那几年,善贵也是铁叔铁叔地叫着向我父亲讨教秧谷催芽技术,我父亲的旱烟袋就放在吃饭的桌子上,善贵卷一筒,又卷一筒,就像是卷自己的一样,哪还要父亲给他递过去呢,这才隔了多久,就忘了!但我父亲没生善贵的气,笑眯眯地接了带把的海南烟,便开始说责任田的事。善贵又开始摆手了,说喜老麻不肯做我也没办法,不要一斤粮,他还是不肯,我总不能还倒贴给他开工资吧。父亲刚要说善贵两口子你们还是回来好,都六十多了还待在那么远的地方,不好,儿女们回家了,屋子里这股霉味怕是也难闻啊!善贵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子全闷进肚子里去了,憋了半天,铁叔啊,你晓得我这几年在海南干什么吗,耐平要我帮他守材料,两千六百块钱一个月,善贵伸出三个手指头,差不多三千啊,当爹的哪能要儿子开工资呢,你猜耐平那小子怎么说,他说给别人开也是开,钢筋水泥等材料有时无缘无故不见了,开给自己的亲爹,肥水不落外人田。善贵散第二根烟,我父亲没接,他指缝里夹着的烟还没燃到一半,善贵就自己点了一根,不瞒你铁叔,我把一个月工资出来,田里结的谷打出来的菜油,我全买回来了。我父亲知道善贵这是在显摆呢,也是,村里那么多人在外面打工,就善贵的儿子耐平混出点名堂了,在海南拉起一个建筑队,自己当老板。但儿子当老板,老子就不是农民了么?当农民不做田,还叫农民?当然,这话我父亲没当面说出来,这个当年向我父亲讨教过秧谷催芽技术还问他借过粮的仅小两岁的老侄,对我父亲够客气的了,不然,人家一句话就噎死你,关你个卵事,要你管?父亲说那善贵你真不打算回来了,那些田就那么一直荒下去?善贵站起来,话有点硬,不回了,谁爱做谁做,不问我要工资就是!

父亲从善贵家霉味浓重的屋子里出来,走了不多远,才记起指缝里还夹着一根早已熄火的海南烟,随手一扔,丢到旁边的油菜田里了。

父亲看不得好好的一丘田长草,但热脸贴到冷屁股上,善贵过了正月十五就去海南了,这几年一直没回来。我想,在海南那片“稻可三熟、菜满四季”并且有着“天然大温室”之美誉的土地上,善贵这个远离土地的老农民,他永远也扎不了根,他的梦永远有一处旮旯属于荒芜!

再过几年,那些田都要荒了!

这话我也是无意中听父亲说的。我是父亲的长子,但就对土地的感情来讲,父亲从来没把我当作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一个当了半辈子教书先生的儿子,握惯了粉笔却扶不动犁耙,教得好学生却伺候不了庄稼,怎么可能成为农民父亲的知音呢?但这是一个好多人情愿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也不肯在家做田的时代,父亲却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来,再过几年,那些田都要荒了,而且说得那么严肃,那么动情。

父亲本还有杀猪的手艺,分田到户第二年,镇上有人请他合伙打屠卖猪肉,亲自上门邀了三四次,父亲都说没本钱,一口拒绝了。其实,哪是这么回事呢,没本钱是假,舍不得那几亩田才是真。还有,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初中毕业考上中专,属于我的那一份责任田被抽回去分给别的人家了,父亲心里就像剜了块肉似的,几多不好受,多年后,父亲还在埋怨政府的人怎么就那么急,好歹也让他有个心里准备不是。就凭这两件事,我还能怀疑父亲说这句话的动机吗?父亲这一辈子,除了爱我母亲,除了疼我们兄妹三个,花费精力最多用情最真最深的,恐怕就是我们家那几亩农田了。

父亲对田是真心的。别人老嫌揉脱了菜籽的干瘪瘪的油菜杆留在田里硌脚刺手,干脆一把火烧光了事。父亲不怕!父亲知道这都是田里长出的庄稼,人收了一部分,剩下的那一部分,人得还给这块田,这才是一丘田真正需要的上好的肥。父亲就操起一根硬木扁担,将竖在田里的光秃秃的粗杆噼噼啪啪剁断,又把一堆堆蓬蓬松松的细秸杆均匀地散在田里,沤烂在田里,久而久之,田泥就松了软了,父亲双脚踩进去,好舒服。父亲更看不得好好的一丘田里长草,那都是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稗子就更可恶了,当初它们都是混在秧苗里侥幸躲过父亲目光的,但日久见人心,它们到底藏不住了,别看它们模样儿个个亭亭玉立,搔首弄姿,妩媚惑人呢,那是勾引到这块田里来串门的风,勾引雨水,勾引田间的阳光,洋洋得意的,它们以为自己得逞了,就在下面给水稻使绊子,暗地里扩展它们的根系,竟与水稻们真真假假纠缠不清了。父亲坚决地除掉它们!父亲搀起裤腿,小心翼翼地一脚一脚趟过去,父亲是怕惊了正在受孕的水稻,那是不能有什么闪失的。父亲深深地弯腰,我知道,父亲是没必要在一株野生稗子面前那么绅士的,这恭恭敬敬的一鞠躬,是父亲对一块水田真诚的问候,是为自己当初一时的麻痹大意赔礼道歉啊……

再过几年,那些田都要荒了!

父亲说这样的话,也不仅仅是因为善贵家的田荒了,善贵当面铁叔铁叔喊得那么亲热,但父亲也知道,就是自己的辈份高那么一点点,还不知出了多少个五服了,算个什么叔啊,有胆火叫人家回家做田,也没本事给人家每个月开2600块钱的工资!父亲就是想,好好的一丘田荒了,不秧油菜不栽中稻,光长杂草,怎么也得提个醒,不然,良心何安!

喜老麻养了三个儿子,都已成家,都在外面打工,刚开始,他们三兄弟农忙时节还会回来帮着他父亲喜老麻搞双抢,搞完双抢,又搭火车“回城”了。我知道,“回城”这个说法是绝对错误的,但他们自己硬要这样说,硬要把进别人的“城”说成是回家,我也没办法,就只好照直写在这儿了。但后来,他们就不回来了,老大不回,老二也不回,老二不回,老三也就不回了,他们都没事似的将自己的责任田统统丢给共同的也是唯一的老父亲了。喜老麻本人没说什么,谁叫自己当老子呢,自己还能做,不帮就不帮吧,只要老子有口气在,回来照样有饭呷。喜老麻是我们村子里最经做的人,他除了做自家五个人的田,还承包了善贵家三个人的田,差不多十亩。阳生伯、七叔、学端学春两兄弟,还有我伯父,他们都说喜老麻最摆蛮,自春而秋,从早到晚,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三十天,喜老麻韧劲实足几乎不停不歇,吓死人!个头瘦小的喜老麻是块硬铁,他挑起一担稻谷一脚一脚地移速度比蚂蚁快不了好多,但他可以不歇肩就这样挑着一担稻谷一直移到屋;他扬起锄头锄草一下一下懒洋洋的慢腾腾的好像一点力气也舍不得用,但他腰一旦弯下来了就一直坚持到锄完一块地才直起来。

这确实是个狠角儿!

但在时间面前,喜老麻输了,我的村庄也输了!喜老麻双腿卷筯,医学上叫静脉曲张,这是他父亲曾经得过的病,大家这才明白,原来喜老麻挑担子走路像蚂蚁一样慢,是因为暗病上身了。这么多年,喜老麻也没正儿八经到医院看过医生,就照民间土方子随便寻了草药敷一下,还是该犁田就犁田,该干锄草就锄草,一只人形的蚂蚁艰难地挪移在我们日渐荒芜的村庄。

那天下班回来的路上,我在万窑坎坳上碰到古稀老汉喜老麻,他正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卷喇叭筒,旁边就搁着一担农家粪肥,还散发着缕缕发过酵的牛屎猪尿水味,几只绿头苍蝇嘤嘤嗡嗡围着飞。那时田里的油菜刚割,再晒两三个燥透的日头就可以揉了,喜老麻说给每丘田挑几担牛屎粪,泥巴松软,田就好犁一些。我说你一担少挑一点,多做几回,人就不那么辛苦了。喜老麻笑了,说也不重,就是自己的腿没以前中用了。他将已卷好的喇叭筒先叼在嘴巴上,捋起裤管给我看,但我看到的不是以前见过的青筋暴突像蚯蚓一样扭结在一起的症状,而是几块白不像白黄又不像黄的皮,极薄,我担心拿手指戳一下就会破。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一阵痛,这个狠角儿,挑担子终于要歇肩了!

善贵家的田没人做了,荒草萋萋!

父亲不是不明白,不光喜老麻做不了,他自己也做不了,村庄里所有跟父亲一样的老一辈农民都做不了了,黄土淹胸的人,还剩多少气力,就是国家分给自己的那份责任田,也是做一年算一年。

但我父亲还是感到善贵变了,但变了的似乎又不只是善贵,是什么呢?

我每次上完一节课拿起一本书走出校门,寻一道河堤或一片草坡准备阅读的时候,都会碰到三两个老汉、老妪从我身边经过,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我都要微笑着主动跟他们打招呼,然后目送他们下到某一块田里。他们的腰弯了、背驼了,发须全白了,说话时门牙也不关风了,看上去年纪比我父亲还要老,但他们要么肩上扛一杆锄,要么手里握一把镰刀,要么掮一张犁、牵一头牛,但我知道,他们的心里除了牵挂眼前这些做了一辈子的田,肯定还装着那些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的地名:宁波、义乌、广州、深圳、东莞、珠海、防城港……

这时候,我总是想起,我的父亲。

我父亲是1946年生人,从小就饿饭,十二三岁正长身体的时候又碰到三年苦日子,修过湘黔铁路,当过生产队长,分田到户后,除了做田,父亲没做过别的。儿女盘大了,父亲自己却老了!常有到过我家的朋友碰面问我,伯父还做田吗,我只能摇头,没办法,劝不了!但有一句话我始终不敢说出口,做到动不了为止!我怕吓了朋友。

我说服不了自己的父亲。在时间面前,是父亲不得不做了小小的让步。

其实,快出事的时候,那丘田已经犁得差不多了,还转几圈就可以上田埂了,老水牯可以去田埂上吃草了,父亲可以到田埂上卷筒焊烟然后回家吃早饭了。没想却出事了!牛在前,父亲在后,犁头在中间,他们缓缓地行进在那个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的早晨,行进在有着几千年漫长历史的中国农耕画卷里。犁刀翻起大块大块的田泥,父亲紧握犁把,左一偏,右一斜,那田泥就被抖落进犁沟里了,好几次,父亲踩在光溜溜的田泥上,赤脚打滑,速度明显慢了半拍,粘在犁刀上的泥块越积越大,越积越重,父亲猛地发力快速抖动犁把,泥块好像很懂得配合,装模作样地挣了挣,最终都老老实实滚进犁沟里了。但出事那一次,犁刀上的泥块故意刁难似的,父亲双手握犁连续地快速地抖了两三下,那泥还死死地粘在犁刀上,就是不肯落到犁沟里。

父亲抬起右脚,朝犁刀上的泥块踹去……

真出事了!父亲的右脚跟被犁刀横割了一道口子,在外科医生那里整整缝了五针。

我以为发生了这样的事,父亲肯定再不会固执了,种的粮再多,一日三餐,自己现在还能吃下去多少,有时仅只端一下碗动一下筷子也算是一顿,还做什么田呢?就是再过几年,那些田真的全荒了,草都好深好深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农民,谁要你负这个责任呢?

但是,父亲休养了半年,第二年开春,又重新驾牛犁田了。不过,在时间面前,父亲做了一个很无奈却很滑稽的迂回让步!父亲给自己留下一亩田栽中稻秧油菜,其余全都做包谷,父亲说,做包谷比秧油菜栽中稻轻松得多了。说到底,父亲还是不想看到好好的一丘田荒了长草!

做到动不了为止!

聆听着这句二十一世纪生命含量最纯的话,让我们这一群人,向我父亲这一辈老农民,向辽阔大地上六七十岁了依然面朝黄土背朝天耕耘不止的父亲们祖父们,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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