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语

 

去年的一篇旧文,当时投稿拟被采用,终究没用,发在自己的园地也好。...

雪语


冬雪早晴,清晨拉开窗帘,明晃晃的太阳泼眼而来。天空碧蓝,阳光下银杏枝条上那一抹小雪已经不见踪影。地上的残雪兀自躺着。许多人家的车顶着白帽子。

这是今冬的第二场雪,昨儿兴奋地跑出去踏雪拍照,未能在小园里觅到上次寻春所见半开之蜡梅,小小的遗憾。第一场雪,在家足足窝了三天没出门,错过了一场美丽。这次算是补过。

下雪了,朋友圈里又是雪景肆虐,大家都在欢呼——下雪了!下雪啦!

下雪,总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

童年关于雪的一些记忆并不愉快。印象最深的是初三那年,冬日雪大,上早自习起迟——冬天五点十分点名,五点半上早操——家又远,起床后一路狂奔,跌了好几跤,一路如风似的跑了五六里地,到学校门口时一个跟头又摔了,就在摔倒的刹那,自习铃响起,“迟到了,迟到了,又迟到了”,迟到的魔咒在我脑海里盘旋着,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明明这么努力跑着,还是迟到了。顾不得拍雪,爬起来匆匆冲入校门,却迎头碰到了校长,校长严厉的说“站住!”我傻了一样迅速刹住脚步,校长走过来,并没有很凶,只是问了名字,就放我走了。我长舒一口气,直接奔到教室。不用说,又是迟到,被罚扫地。多年以后,做梦还是会梦到上学迟到,考试迟到,急的在梦里醒来。

下雪天当然也是快乐的,尤其是放假的时候。清晨,慵懒地躺在被窝里看房顶的雨迹,在脑海里编故事。父亲会在做好饭炒菜时挨个叫我和哥哥起床,热水已烧好,洗了脸,菜也就炒好了,直接吃饭。大哥哥爱美,每次洗脸都要在镜子前捯饬半天。二哥哥洗脸总是要一大盆水方可。吃了饭,常和哥哥一起上平房顶铲雪,戴上手套,不一会就热气腾腾。

下雪天,最开心的是一家人围着火盆烤火,邻里也常来。大家团坐一处,天南海北,陈谷子烂芝麻,好不热闹。上次回家,即兴的诗里有一句“柴干正宜围炉嬉”,怀念的就是这种场景。如今不常在家,这样的机会也不多了。

雪,天地间的精灵,从一开始就是入诗的佳物。

《诗·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可谓千古绝唱。我离开的时候,杨柳轻袅,回来时,雨雪霏微,纷纷扬扬,抛开诗中战士出征的背景,千百年后我们读到,依然会被感动,时光匆匆流逝,人是物非。后来宋代的苏轼在《少年游·润州作,代人寄远》里运用了这种时空变换的句法,“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杨花喻雪,雪喻杨花,也是极为常见。

有关雪的比喻最著名的例子来自《世说新语》,寒雪日内集,谢安与儿女讲文论义,俄而雪骤,谢安高兴地说“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谢安的哥哥谢无奕之子)谢朗说“空中撒盐差可拟”,兄女谢道韫说“未若柳絮因风起”,谢安听了,大笑乐。“咏絮”的谢家姑娘,后来成了才女的代称,所以《红楼梦》里薛宝钗的评语有“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现在看来,谢朗的比喻也没错,空中撒盐对于冻雨天气偶尔的盐粒一样的小雪粒来说也是恰当的;只是面对纷纷大雪,谢道韫的比喻更切景。李白《北风行》更夸张,“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雪花如席,自然也是鹅毛大雪了——鹅毛亦是比喻。

古诗文中比喻往往相类相连,比如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之“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梨花喻雪;《红楼梦》里黛玉《咏白海棠》“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又用梨蕊梅花喻白海棠。再如欧阳修(一作冯延巳)《玉楼春》有“雪云乍变春云簇”,以雪喻云;黄山谷《咏雪和广平公》之“连空春雪明如洗,忽忆江清水见沙”,则以沙喻雪,新颖可爱;陈与义《晚步》诗“停云甚可爱,重叠如沙汀”,又将云喻沙。如此之类,甚多。

有关雪的比喻最喜欢的是苏轼的“雪泥鸿爪”,《和子由渑池怀旧》里“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二联,在对诗一窍不通时读到即被感动。人生到处,和雪地上飞鸿泥爪一样偶然,鸿飞人走,不留痕迹,读来有苍茫无可奈何之感萦纡胸中。

历代有关雪的诗太多,一些原本经典的比喻比如鹅毛、柳絮、琼花在后世用得太多,已觉不新鲜。喜欢推陈出新因难见巧的宋代诗人,在咏雪时亦力求出新。

仁宗皇祐二年知颍州欧阳修在聚星堂会客时作《雪》诗,诗序里规定“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鹤、鹅、银等字,请皆勿用”。四十余年后,后来者居上的苏轼遥继欧公,作《聚星堂雪》诗,序云:

元丰六年十一月一日,祷雨张龙公,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

是诗尾联有“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手无寸铁的肉搏战,也就是咏雪时不能使用常见的咏雪字眼,诗人须在无所凭依的情况下,自选奇字、难字,创造出绮丽的诗境。这也是宋代诗人在面对唐诗高峰时的努力,力求在前人没有开拓的地方作诗,是以唐音宋调各不同。



雪除了入诗,雪水还可烹茶。

白居易《吟元郎中白须诗兼饮雪水茶因题壁上》云“吟咏霜毛句,闲尝雪水茶”,曾茶山《绍兴帅相公遗小春新花,且折简云对瑞香啜之,大胜暖帐中饮羔儿酒也,小诗两绝以谢》有“酒压羔儿雪煮茶”之句,陆游《建安雪》亦云“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雪水烹茶,想必香味妙绝。《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品茶,妙玉给贾母捧的是旧年蠲的雨水所泡老君眉,耳房内给黛玉宝钗吃私茶,黛玉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着解释,“这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统共得了那鬼脸青的花翁一翁。……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清醇?”如此,雪水泡茶,滋味比雨水所泡更清醇么?俗人一枚,没试过。

据说收藏冬日雪水夏日可用来治痱子,大嫂曾用大塑料瓶藏了一瓶,夏日家中额头长满痘痘,母亲建议我用雪水洗,赤日炎炎,雪水依然清凉,确有一股奇异的清醇。宝钗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股热毒,一个和尚给的“海上仙方儿”冷香丸方灵验,这冷香丸配方奇特难寻,中有一味即是小雪节令的雪十二钱,雪治病是否有其事,不得而知。不过,现如今雾霾沉沉的天气,雪水雨水都自带毒素,想像古人一样风雅一把,收集花上雪烹茶品茗,也不可得。

傲雪寒梅,梅在雪中盛开,自别有风骨。在喜清瘦平淡的宋代诗人的推崇下,梅花的地位不断攀高,超过唐人所爱牡丹,成为高洁不屈品格的象征。雪和梅在宋以后几乎成为固定搭配。卢梅坡有句云“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算是公论。《红楼梦》第五十回《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宝玉湘云大口吃鹿肉,回来便是锦心绣口,众人即景联句,怡红公子宝玉栊翠庵寻梅,“酒未开樽句未裁,寻春问腊到蓬莱”,访妙玉寻红梅,白雪红梅,实在好看。87版红楼第19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重现了这一经典片段。

雪景怡人,下雪的夜晚也是美丽的。无论“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抑或“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都让人觉得温暖。而最让人神往无限的,是雪夜访友。

王徽之雪夜访戴,是发生在雪夜的故事。故事简短可爱,原文如下: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样的任性洒脱,率性而为,也是后人景慕魏晋风流的重要原因吧。这样子的洒脱,苏轼有。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苏子“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至承天寺寻张怀民”、“相与步于中庭”。比今日之“说走就走的旅行”,更加任性,更具风流品格。

明人张岱《湖心亭看雪》,雪夜游湖,也是任性。亦摘抄如下: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亭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舟子一“痴”字,道出个中三昧。张岱曾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和同时代袁宏道的“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瓶史·好事》)不谋而合。《红楼梦》里黛玉是痴人,宝钗是无癖无疵之人,故黛玉情深不寿,宝钗“任是无情也动人”。

雪,洁白轻灵,许多色白之花亦以雪名。比如雪莲、雪兰、雪绒花、雪滴花、香雪球,单听名字就觉得很美。

窗外阳光明媚,搁笔踏雪可

——2016.1.23依烟于郑城




文中插图来自林风眠。


    关注 依烟嫣然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