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松荐读】慢慢地都走了/刘成丰 著

 

编者言:善良憨厚的一家人都在岁月中死去了,有谁看到制度的,社会的,思想和主义的力量。为什么许多人的生活好像更...



独立写作 尊严写作


荣誉刊载 品位纪念

编者言:善良憨厚的一家人都在岁月中死去了,有谁看到制度的,社会的,思想和主义的力量?为什么许多人的生活好像更苦,为什么无奈、无助总是如影随形,纠结着那些需要帮助的人,甚至并没有谁做做好事,施以援手?一个时代,没有答案。



姑姑是奶奶最小的孩子,长得憨憨的,用我娘的话说:她是个“缺心眼子”。但纵然这样,她仍然是我奶奶手心里的宝。

我小姑在我奶奶的呵护下快乐地成长到了二十五岁。这个年纪,在当时的农村,已经是嫁不出去的年龄。实际上,姑姑也的确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家。虽然姑姑仍然很快乐,但奶奶却整天急得出了满嘴水泡,四处托人给姑姑说媒。焦急等待中,终于有媒人上门了,说的这个人就是后来我的姑父。

姑父老实能干,家里弟兄两个,爹娘也都是实诚的庄稼人,跟我家也算是门当户对。奶奶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但我姑姑对什么事都是一副淡然的表情,看不出来她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一切事情她都听奶奶的,奶奶说好就是好,奶奶说让她结婚当然她也就结婚。

奶奶把自己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为姑姑置办了嫁妆,择个吉日,就把姑姑风风光光的出嫁了。

婚后的姑姑小日子过得也蛮不错的,很快就添了我的小表弟小中,小中成了全家人的宝贝疙瘩。小中长得像姑父,偏头歪脖,大眼睛。但小中从小受娇惯,脾气很横,看到啥都想要,不光在自己家横,来到我家也照样横。看到我手里的小铲子,他就指着说他要,我不给,他就上来夺,不光夺走了我的铲子,还一把把我推倒在地。我一直很怕小中到我家来。他一来,不光跟我抢玩具,奶奶攒的一点好吃的,他也想全部拿去。

我越是怕小中来,他反而到我家来得更勤了。听奶奶说,这是因为小中的叔叔家也添了孩子,他的婶婶泼辣精明,一进门就成了一家之主,凡事都是他婶婶说了算,公共的东西都是婶婶不要了扔掉也没我姑姑的份。姑父也是只知道撅着屁股种地,啥也不会争,弟弟要住宽敞明亮的东屋,他就赶紧带着妻儿搬进阴暗潮湿的西屋。我奶奶心疼女儿和外孙,就嘱咐姑姑常到娘家来。  

眼看着别人家结婚几年都是儿女双全,我姑姑却自从生了小中,就再也生不出孩子来了。我奶奶很为姑姑着急。很想让姑姑能再生个女儿。因为我奶奶觉得有个女儿才是憨憨的姑姑老年的依靠。有一天,我奶奶很意外地得到一个消息。有一个城里的双职工家庭刚刚生了女儿,很想再要个小子,计划生育又不让再生二胎,就托人找个家,要把这个女儿养到乡下来。我奶奶觉得这是个大好的机会,费了一番周折,就把一个胖嘟嘟、白嫩嫩的女婴抱到了姑姑怀里。姑姑为她取名叫小花。

小花妹妹乖巧可爱,全家人都欢喜得不得了。有了小花妹妹,我姑父更卖力地干活,姑姑也省吃俭用,小中也跟着变得懂事了不少,开始学着把从我这里争来的好吃的都留给他的小花妹妹吃。有了女儿的姑姑,好像也一下子变得机灵了很多,她从来捏不住针的笨拙的手指,竟也能拿起针线为女儿做一双小鞋子了,奶奶一面撇着嘴看着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一面又欣慰着姑姑的长进。

小花妹妹在姑姑一家的悉心呵护下,开始蹒跚学步了。看着女儿张着小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样子,姑姑眼里就长出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她悄悄地跟奶奶说:“等明天,我们小花长大了,咱让她嫁到大城市里去,咱们都到她家里去住一住,当一回城市人。”在姑姑眼里,城市人是一种不同于农村人的上等人。奶奶听了撇着嘴笑:“美得你!那是吹气儿的呀,小花明天就能长大了?”

当小花妹妹张着小嘴,咿咿呀呀学会了叫全家人时,突然有一天,城里那家双职工家庭因为生出了儿子,又找女儿来了。他们说:”儿子生出来了,现在啥也不怕了,大不了交一些罚款,女儿我们是必须要抱回的!”看着自己天天抱在怀里才能睡着的女儿要被人带走,姑姑眼泪汪汪的,但又没有办法不让人家带走,那家人给我姑姑留下了两千块钱,算是她养这孩子两年的酬劳。

姑父的弟媳横竖看着我姑姑不顺眼,总是有不同的理由找我姑姑的茬儿。今天说她种在姑姑家房后的丝瓜少了一个,被我姑姑偷去了;明天说她养的鸡撂蛋,把蛋下到我姑姑家的鸡窝里,被我姑姑拿走了。姑姑总是嘴拙,解释不清她屋里的丝瓜是从我们家拿回去的,也证明不了自家篮子里积攒的鸡蛋哪一颗不是自家的鸡下的。因此,隔三岔五的,就要被多能的弟媳嘴不重样地骂上半天。                                          

在自家受了委屈的姑姑只会哭着来找我奶奶,我奶奶也就陪着她流眼泪。哭完了,我奶奶就寻思,老这样下去不是个事,惹不起人家就得想办法躲着人家。我奶奶就腆上老脸,挎着攒下来的一篮子鸡蛋,找了她侄子的小舅子的老丈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陈述了我姑姑家的诸多的难处,终于求通了我们的村干部,为我姑姑家批下来一块宅基地,好让我姑姑搬离开老宅子。

有了宅基地,就要考虑盖房子。我姑父把自家地头栽的树都出了,大的当梁,小的当檩,再小一点的做椽子,做好了分配。但把家里积攒下来的所有的钱拿出来,也只够盖起一个平棚子。关键时刻我奶奶果断作出了决定,平棚子就平棚子,能住下人就行,住进去再攒钱,攒够了起瓦房的钱,再把棚子接上去盖成瓦房。

平棚子盖好后,没等着屋里铺上水泥地面,姑姑家就搬了进去。为了攒钱,我姑父经过长时间的琢磨,自学了一门修鞋的手艺。除了种地,得空就在村里最热闹的地方摆起鞋摊,为人修鞋。姑父的鞋摊为所有的亲戚们带来了便利。我的一双皮鞋,让我娘不时地拿到姑父那里修了又修,直到鞋脸上打满了补丁,鞋帮朽烂得没法再缝补才作罢。我娘去修鞋从不掏钱,我家的亲戚去修鞋不会掏钱,姑父家的亲戚去修鞋不会掏钱,姑父的熟人去修鞋也不会掏钱。大家都很自然地觉得:凭咱们这样的关系,提钱不是太见外了么?因此,姑父的鞋摊能赚到的钱很少。

这时,村里陆陆续续地有人出外打工去了。住着冬寒夏闷的平棚子,我姑姑急切盼望能把瓦房盖起来。但是我姑父修鞋,她卖鸡蛋攒钱的速度太慢了。我憨憨的姑姑平生第一次为自己做了决定,因为,她已经没有人可以商量——我奶奶去世了。她跟着村里人去城里为人家做起了保姆。

不知道在姑姑当保姆的日子里,有没有想到过她曾有的当一回城市人的梦想。但我知道她是一直抱着寻找小花妹妹的梦想的。上车走之前,她还一脸神往地说:“要是正好是给我们小花家做了保姆就好啦!”

不管怎么说,姑姑总算是到了城里,虽然她只是一个城里人的保姆,虽然她城里的主人从不允许她上桌吃饭,一个月有几百元的收入,我姑姑很满足。

我的表弟小中跟着包工队也到城里打工了。他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的娘,很想去看看他娘,但他在他娘做保姆的小区转悠了一整天没有找着他娘,钱包也被人偷了去,天渐渐黑下来,数九季节,天寒地冻,我的表弟小中就在那个小区的墙根蹲了一晚上,被人注意到的时候他都快要冻僵了,手里还死死攥着那包买来孝敬他娘的点心。

我姑姑带着她挣的钱回到家看到我表弟时,表弟虽然没有冻死,但因受寒过度得了严重的肺病。我娘很奇怪:“城里人家不是家家都装有电话吗?小中找不着你为啥不打个电话问问?”姑姑嗫嚅着说:“人家屋里的电话从来不许我动的。”

平棚子里的这个冬天出奇地寒冷。存在屋里的水不一会儿就覆上了一层薄冰,听着屋外呼啸的风声,我姑姑跟姑父合计着,得赶紧张罗起瓦房,瓦房起来屋子里就暖和了,小中不冷了,病就会好了。但我的表弟小中却在瓦房就要紧锣密鼓地盖起的时候,因肺病加重死去了。

瓦房虽然起好了,红瓦明窗,屋子里果然暖和了许多,但失去了儿子的姑姑却更憨了。憨得冬天的晚上上完厕所都想不起要回屋里去睡觉,经常在院子里歪着就睡着了,姑父有一天夜里睡得太熟,没有发现姑姑一直没有回屋,姑姑在大风中冻了一夜,就不但憨,更加上了瘫,床也起不了了。姑父要照顾姑姑,鞋摊从此就停掉了。

我姑姑在瓦房起好两个月后就在既憨且瘫中去世了。原来的一家三口人,只剩下了我姑父一个。我姑父在孤苦伶仃中终于捱过了这个寒冷又漫长的冬季,他认识到虽然家里只剩了自己,他也要活着,活着就得要钱,于是就又开始拎起他的工具开起了鞋摊。

那时正是泡桐花盛开的时节,空气里到处氤氲着一股泡桐花的甜香味道。姑父修了一天鞋,到天快要黑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从早上到现在竟然一口水都还没有喝,于是就收摊回家烧水喝。姑父费了好大的劲儿点着了灶火,当坐在灶上的水沸腾起来的时候,他伸手去拿碗,碗没够着,却一头栽到了地上。等到姑父被人发现时,那灶火已没有一丝火星,锅里的水也凉透了。      

姑父葬了他的妻子和儿子,现在只有他的弟弟来葬他了。他的弟弟草草地葬了他,把他的新瓦房收拾了一下,带着自己一家人很快搬进了新起的瓦房里,并圈起了院墙,安上了铁将军大门,看起来完全没有姑姑的家的样子了。弟弟和弟媳把收拾出来的姑姑一家的东西堆在河沟边烧掉,看到姑父修鞋用的小机器和小锤子,弟弟却收了起来,说:“这东西不好烧,收起来以后有用呢!”弟媳不同意留下,说死人的东西留着用不吉利,烧不掉就扔到河沟里去,说着,拎起来就远远地撂进了河沟里。

泡桐花落了,一朵一朵的小喇叭堆在墙角,被人踩在脚下,桐花张着小小的嘴巴,似乎想跟这院子里陌生的主人说些什么。我娘偶尔掂起破烂的鞋子时,会叹息一声:“要是你姑父在,还开着鞋摊就好了,这鞋子修一修还可以再穿好长时间呢!”没人修了那就扔掉换新的,新鞋子穿惯了,慢慢再也不提姑父修鞋的事了!

刘成丰     籍贯河南安阳,现于郑州供职。河南大学会计专业毕业。已在本刊发表《狗眼里的村庄》、《弟兄们》《我这窝窝囊囊的一辈子》等作品,受到读者赞评。《朝花文丛》特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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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第49期(总第4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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