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是最难回到的异域，而神怪是最佳密码_【古文观不止】

特别想推荐栾保群先生给大家。...

栾保群在《中国神怪大辞典》的弁言中提到一个细节：他在台湾见过一座相当宏丽的庙宇，其中所塑的送子张仙手里所持的除了一张弓之外，还有一支箭。以“诞子”取义而应该是用“弹子”的张仙竟然变成了“小爱神”。

这是学者观察事物的一个态度。认真、较真，注重细节，很多时候往往是很多细节里隐含着逻辑。因为看似弓箭差别不大，但是送子神仙，就是要与“诞子”谐音才对。

今天想推栾保群先生的《中国神怪大辞典》，还是因为上午对《大鱼海棠》的不满。前年被我的实习生安利过此部电影。但是看着围屋以及女孩那个民国校服，实在没有多大兴趣。围屋的确是中华元素。但是给神怪来住都太拘束了。至于衣服，太简单。也不符合她与海棠花相联系的设定。一直以来断断续续看到的宣传都提到《山海经》、中国的神怪设定。但是今天看时发现不过尔尔。中国的那些神怪设定只是漂浮于表面，是符号，而非真正的神怪文化。剧情方面的吐槽网上已经很多，最要命的就是徒具其表，毫无灵魂。

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神怪的东西。甚至怀疑我前世中肯定有一世是巫。其实最开始做古文这个号，也是因为喜欢笔记小说，尤其是唐代的，《酉阳杂俎》最喜欢。这与我的家乡多少有关系。山东，通常人们会说齐鲁，会说孔子。但是如果按文化来说，鲁国是与孔子紧密相连，齐国却是要与浮华、神仙、想象力搅和在一起。一个强调子不语怪力乱神，另一个却是输出大量求仙问道的故事，《酉阳杂俎》作者段成式、蒲松龄都是典型代表，徐福东渡、茅山道士、蓬莱仙境，总之这里盛产神怪文化。我生在鲁地，老妈却是齐地人，小时候给我念叨的也是各种鬼怪传说，什么北面火车桥洞底下有个鬼市啊，如同齐国临淄，每到零点以后就熙熙攘攘，“张袂成阴,挥汗如雨,比肩继踵”，晚上莫上山，否则会鬼打墙。丝瓜叶上的龙纹可以判断是否有涝灾。七夕时，躲在葡萄架下可以偷听牛郎织女说话。为此直到初中我都很遗憾自己家里没有葡萄架。梧桐树要落凤凰，椿树可以成精，上五十年的树不要砍，会流血。槐树是鬼树，“前不栽桑后不种柳”。遇到坟头，如果害怕，就用手轻轻抚摸自己头三下，“三昧真火”可以阻挡一切灾难。更不用说各种节日时的仪式。

所以长大后，看到《酉阳杂俎》这些笔记小说时简直找到了朋友，如同重新看到这些童年的精神玩伴出现在身旁。相似的还有日本的一系列动画片《河童之夏》《夏目友人帐》《鬼灯的冷彻》《辉夜姬物语》《怪化猫》，百分之七十多鬼怪来自中国的日本百鬼，总和中国的这些神怪扯上很多关系。

为了这些私下很喜欢的鬼怪笔记，所以才开了“古文观不止”这个微信号。纯粹是想分享这庞大的民间精神世界。栾保群说古代的中国是一个热衷于造神，却始终未建立起国教的国家。所有的神怪，不但在统治者那里是处于客座的位置，就是在民间也会遭到“为我所用”、变形变味的改造。一方面，民间是无神不信，比如我就可以同时相信孙悟空、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等等。一方面是神为我用的非神信仰。这主要体现在神也会过气，捧红一批，过时一批。庙最开始是拜祭这个神，后来可能变成别的怪。而这是有意思的。所以中国的神怪一方面充满想象力，另一方面却不断地将其拉向人间。天庭不一定有俗世这般温暖。人有着万物之灵的自信。

中国的神怪特别多。因为“山川池沼、殿宇屋舍，乃至豕圈鸡埘、片石孤木，无不有神灵主其间”，总提来说，人不死为仙，物不死为精为怪。仙与精怪本无区别。所以不死的人、物即神怪，与人、物构成大千世界。当然这里面的不死又可以细分很多。精怪与仙如何进阶，又是另外的。总体来说，人、神、怪、物近乎平等。所以人与怪可以酬唱相和，也可以产生感情。如果古代的中国人生在现代，面对《玩具总动员》这样的电影一定不感陌生，这与非要跟唐僧赋诗，开口说话的秤砣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浮世流流长，不是每一种神怪都可以“位列仙班”，有的短暂存于一些笔记中，惹人莞尔，过去便也过去的。有的经由传说演绎，终于慢慢变成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我们熟悉孙悟空、哪吒就像熟悉我们身边小伙伴一样。

虽然我很喜欢这些神怪传说，可也得承认有些故事有时也挺无聊。真的就是炫技而存在。可是炫技炫得好也是种本事。比如胡桃（其实就是核桃）的故事。

大历中，有士人庄在渭南，遇疾卒于京，妻柳氏因庄居。一子年十一二，夏夜，其子忽恐悸不眠。三更后，忽见一老人，白衣，两牙出吻外，熟视之。良久，渐近床前。床前有婢眠熟，因扼其喉，咬然有声，衣随手碎，攫食之。须臾骨露，乃举起饮其五脏。见老人口大如簸箕，子方叫，一无所见，婢已骨矣。数月后，亦无他。士人祥斋，日暮，柳氏露坐逐凉，有胡蜂绕其首面，柳氏以扇击堕地，乃胡桃也。柳氏遽取玩之掌中，遂长。初如拳，如碗，惊顾之际，已如盘矣。暴然分为两扇，空中轮转，声如分蜂。忽合于柳氏首，柳氏碎首，齿着于树。其物因飞去，竟不知何怪也。

纯粹就是一个故意写的恐怖故事。偶尔睡前看两篇还挺有意思。如果做成短片估计也还是好玩的。如果不想买很多笔记来读，栾保群的《中国神怪大辞典》就是一本必读书。睡前看两个神怪，好像忽然遁出这个世界，神游过往。以前常慨叹过去是最难回到的异域。而这些流传下来的神怪，就是通往过去的一道道密码。破密，多好。

不得不再说一句，《大鱼海棠》里最让我不爽的一点，那就是没有规则。犯了错似乎不会受惩罚。英雄主角不能承担责任。这不符合传统的神怪观。就像前段时间推的哪吒他爹年轻时的往事，因为自己的错误导致水淹村庄。擅自让李靖去代龙行雨的龙母等都受到惩罚。同样白娘子的故事无论如何编，水漫金山后都要被震在雷峰塔赎罪。即使最开始他们的行为在他们的角度是有理由的。最后再吐槽一句，你们看那个电影《封神演义》放出的哪吒片段了么？设定如鬼娃娃。真的太搞笑。唯一期待点的是马伯庸那个《吴承恩捉妖记》，为了写作为了了解妖怪去捉妖。简直很棒。这才是对《西游记》——一部对中国神怪传统做出总结式保存继承作品的致敬。

最后继续安利栾保群的两本书《扪虱谈鬼录1、2》，两本书好看极了。没有比这更好打发时间的了。那些喜欢写神怪小说的不妨也看看，因为历经千年传下的设定、细节，总有其合理处。做故事总搭建肯定很难，但是做细节陪衬绝对添色，而且也最大限度防止中国的神仙变成外国的神仙，真下凡了都不认识自己。另外《中国神怪大辞典》最后的附录里有各路神仙世界的总结，《封神演义》中神仙谱系、诸神祭诞日表等等，还有征引书目，大概算了下得有800本上下。本想全部上传了，发现20几页，真的太多，算了。还是大家自己去跟着看吧。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