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太她我

台北街头的陌生人

你好，陌生人!...

有些记忆，越是久远越发清晰。

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吧。彼时，我独自晃荡到了台北。我是一个喜欢孤独着四处闲逛的人，跟着人潮上车下车；跟着心情或走或歇。

那日突发兴致想去总统府。抵达时发现门口排了一长串的人。打听之后方知恰逢公开日。真是白捡的大便宜，遂兴致勃勃的排进队伍。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家三口。小孩二三岁模样，正蹙着眉，在妈妈身上扭来扭去，好像酝酿着一场巨大的情绪。做爸的不停逗着哄着，听口音，他们是上海人。在我后面，是一位穿着酱红色长袍的师太，她低着头，在随身的褡包里翻找着什么。晨间阳光和煦温暖，照得人昏昏欲睡。在我前面的小孩终于开始爆发他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父母苦哄，那孩子丝毫不为所动，愈发哭得厉害。见小孩在众人面前丢丑，做父母的一脸窘迫，朝大家苦笑。

“小朋友不哭，来吃巧克力喔！”我身后的师太突然伸过手，将一颗金灿灿的费列罗递到孩子面前。那孩子的父亲连连摆手，婉拒了师太的好意。

“没关系，小孩子用巧克力哄一哄就不会哭啦。”她上前一步，将巧克力朝孩子晃了晃，那孩子果真破涕为笑。做父亲的谢过师太，和她敷衍了几句家常话。师太又掏出一颗费列罗塞给我，“喏，正好还剩一颗，给你。”

我摇摇头，感觉她似乎将我当小孩了。

“很好味道，我百吃不腻！”她一脸期待的注视着我，又将手朝我伸近了一点。我不忍拂她的好意，谢过后伸手将巧克力接了过来。

她忽的指着我手腕上一串小叶紫檀，问：“你也诵经哇？”

“啊，这个？”我连连摇头。不知为何，和出家人说话我总会惶恐。“只是戴戴啦，经是不诵的，偶尔会去寺院！”

”这样哦，”她笑道，“我看珠子光泽很好。不过，你能亲近佛法是很好的。”

她说得我很羞愧，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世俗，去寺院只是许个愿求个平安什么的，远没有达到亲近佛法的觉悟。

“你一个人从大陆来的哦？”她继续问。

我点点头。

“哇，真了不起，一个人跑这么远！”

我羞赧的看了看四周，小声说：“这在我们那里很普遍，我的朋友们都是独自出行······”

“你们大陆已经这么开放了？你不怕遇到坏人喏？”她打断我的话，“不过在我们台湾很安全的啦，基本上没有坏人，你可以放心。”

看着她一脸关切的模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得嗯嗯嗯的点头傻笑。本来我就不擅长和人攀谈；之所以喜欢一个人出行，正是害怕不必要的啰嗦。我后悔不该接过费列罗，虽然嘴上笑着，心里却盼着这场谈话能快点结束。我最怕应付的就是这半生不熟的攀谈。恰好这时队伍开始移动了。

一路上，志愿者引领我们穿过马路，将我们带到总统府前。队伍三三两两的散开，大伙直奔府邸而去。我留到最后，拍摄在正午明媚的蓝天下的总统府全貌。折腾许久，待我进到府邸时，师太冷不丁冲过来，一把捉住了我。

“哎呀，我担心你丢了呢！”她大声说，“喏，他们在派发春联，我帮你去领一份！”她不顾我的推辞执意前往，不一会，就拿着一卷对联塞给我。“你别不好意思，这春联很难得，一年就这么一次，有马英九的签名喔，带回大陆作纪念。”

我谢过她的好意，将春联塞进背包。她又拉着我去和马英九的蜡像合影。“快来拍一张，说不定下次再来的时候，总统就不是他了！”我窘迫的看着她，一时间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她帮我拍过照后兴致愈发高了起来，一路做起我的向导，热情的介绍着台湾的历史变迁以及风土人情。每到一处，她都兴奋得像个孩子，不停的帮我拍照。路过纪念品店，她进去转悠了一圈，出来时塞给我一个纸袋，里面装着一顶遮阳帽。“送给你作纪念！”她说。

“不不不，您太客气了！”

“是你客气啦，”她爽朗的笑着，将纸袋挂在我胳膊上，“你难得来台湾，就当是纪念吧！”

“那您等我一下！”我转身飞快奔进商店，挑了一个拉链上坠着青天白日旗的碎花零钱包。

我将钱包塞给她。

“交换礼物？”她大笑，“其实你不用这么客气啦！我是长辈，送你礼物是应该的。”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客气话最后欣然接受了。随后我们到中庭花园休息，她替我点了一杯饮料，又将我介绍给一旁的台北人。

“你们知道吗，她一个人从大陆来的哦，一个人呢，和那些观光客不一样！”她的声音在中庭上空回响，我感觉自己像一件商品被介绍着。但众人并没有我想象中嗤之以鼻，大家热情的围拢过来嘘寒问暖，向我介绍着必去的景点，正宗的夜市小吃，也和我交换有关大陆的意见。我像贵宾似的被他们簇拥着，围绕着。透过人群，我看见师太站在花坛边朝我微笑。正午的阳光洒在她干瘦的脸上，映照进我的心里。

分别后，我顺着府邸后面的小道晃悠。师太骑着机车追上来。“这里没有公车喔，你想去哪里？”

“还不知道，走到哪是哪吧！”我望着前方车水马龙的街道说。

她沉吟了一会，”不如我载你去龙山寺吧，你可以看看我们台北的寺院。正好我顺路，来吧！”她从后备箱拿出一顶安全帽扣在我头上。“龙山寺历史很悠久，很多观光客都喜欢去。你也会喜欢的。”

我点点头，跨上她的机车，和她一起融进奔淌的马路。道路两边林立的老房子，是电影中九十年代的样子；空气中飘荡着卤肉的香味；阳光下有人家阳台上飘着洗好的衣衫；骑楼的回廊下，有铺着大红纸写对联的中年人，桌前，邻家孩童等着将写好的春联拿回家······一派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模样！她载着我在光影斑驳中穿行，将活色生香的台北呈现在我眼前。恍惚间，一切街景都变得熟悉起来，我仿佛坐在儿时的庭院，看着大人们为迎接新年忙忙碌碌洗洗晒晒。

我自诩去过一些地方，喜欢一个人走异乡的街，踏异国的桥；喜欢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喜欢窝在不知名的咖啡馆，涂涂画画；但始终，我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画着看过的风景，写着涌起的情绪，品尝着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寂。但此刻，我坐在师太的机车上，手扶着她的肩，手指触到的，是经水洗日晒变得软糯的棉麻袍子，陌生人的袍子！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是我遗忘已久的信任。那一刻我差点流下泪来。

一直以来，我属于冷眼旁观的人。旅行时不喜欢凑热闹，也不喜欢拍照，更不喜欢将纪念品塞满行囊。而今在台北街头，我试着打开心扉，试着接纳一切涌向我的事物，让他乡即故乡的感觉充溢心胸。

师太留给我最后的画面是骑车远去的背影。台北的蓝天下，她戴着那顶绛紫色的头盔，消失在绿树成荫的巷口。

我们再也没有见面。这些年，她的笑容时常在记忆里浮现。有时候她的脸会和我之后旅途上遇到的好心人重叠，无论国内还是国外，他们的笑颜都如镌刻般灿烂明晰。旅行是为了什么？看不一样的风景？饱口腹之欲尝当地的美食？体会生活在别处的感觉？还是为了排遣心头缠绕的情绪？不同的人答案都不一样。自从台北街头的陌生人之后，我开始真正体悟在路上的感觉。感谢这一路逢着又离开的陌生人，虽然相聚如烟花转瞬即逝，但绽放过的美丽会一直在我记忆里闪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