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痛的,不是离别

 

第817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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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第81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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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云龙


最痛的,不是离别






01  

洋洋二大爷的表舅是当年城里有名的理发师,如今他年近百岁,理发的手艺也只能为老朋友献上。

我认识洋洋二大爷的表舅是因为他老人家就住在洋洋的隔壁,一个四合院,进进出出我总能碰见。

洋洋二大爷的表舅姓陈,叫陈灭洋,据说他老人家的父亲是满清的一个小军官,庚子国难的时候跟洋人干过一仗,有幸从死人堆逃了出来,给十几年后出生的儿子取名灭洋。以表心中之恨。

老陈虽年近百岁,但声音洪亮,每天早晨总要吆喝几嗓子,一嗓子就喊醒了一院子的人,连闹钟都不用定,准时的六点十五,四季不变。

被吵醒的洋洋第一件事情就是给我打电话叫醒我,不为别的,就为她睡不着时我也别想睡。洋洋说,晴朗,我们这叫有难同当,谁让你是我男朋友呢。

慢慢的我也习惯了,觉得早起是一件好事儿,最起码我能给洋洋买早点,陪她一起吃早餐。

我第一次提着早点去找洋洋的时候,老陈半扎马步地站在四合院的中央,双手掐在腰间,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远方,简直是吓我一跳。

我知道这是洋洋二大爷的表舅,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他,他辈分太长了。我只能惊讶又笑呵呵的说,您这么大年纪还练武呢。

老陈压根没搭理我的意思,保持姿势,一动不动。

此刻,我便看到撩起窗帘的洋洋,透过玻璃冲我直笑。

我连忙到了洋洋屋里,洋洋还赖在床上,见我来了,立即就问我买了什么好吃的。而我则是好奇的问她老陈会武功吗?洋洋说她也不知道。

过会儿,便看到老陈推着他的小三轮,载着他的工具箱准备出去了。

我问,他这么大年纪了还能骑三轮,他要上街买菜?

他大概是要去给别人理发吧。洋洋这话让我更是好奇,这么大年纪了,眼神听觉都有问题,还能给谁理发。

直到晌午,我从洋洋那里离开,在路过一个胡同时看到了老陈的背影,他一边抽着旱烟枪,一边全神贯注的看着花圈深处的大相框,上面是一个面带笑容的老人,我猜,那应该是老陈的朋友。

后来我才得知,原来老陈是去跟故去的老友整理遗容,用老陈的话说,死了也得体面干净的走。

我把这事儿跟洋洋说了一遍。

洋洋告诉我,

这已经是今年来老陈亲自送走的第五个了。

我脑海中瞬间闪过老陈的对着老友遗像发呆的身影,他那时一定在叹息的对老友说,安心走吧,你这个发型不错,体面,只是再也没机会理了。

你在想什么呢,眼神呆滞。

我在想老陈的儿女都跑哪了,为什么只跟你二大爷住一块。

洋洋伸了个懒腰看了我一眼说,死了,听说45年抗日快结束的时候被炸死了,活着的就剩他跟我二大爷。我二大爷就算他儿子了。

那老陈想家人的时候会怎样?我问。

也许会一直找,找他们的记忆。洋洋说。



02

我也是领教过老陈的嗓音的,很浑厚。

那天我陪洋洋在家熬夜看韩剧,天刚亮就被老陈一嗓子给吓蒙了。

老陈果然是毫无征兆的吼出来,比闹钟还响。

很快我就听见一个中年妇女不耐烦的声音,你能别每天都练吗,回来几天我都没睡好过。

再过一会儿就听到洋洋二大爷说,舅,没事,儿媳妇刚回来不适应,你继续练。

老陈果然就真的继续练了。

我跟洋洋趴在窗头,看着这一切,然后洋洋倒在床上“哈哈”笑了起来,说,他那胖儿媳果然泼辣。

老陈除了练嗓子和给死了的老友剪头发,是不是就不干其他事儿了?我还在小心翼翼的趴在窗头看着练嗓子的老陈。

还有就是找东西,练完嗓子要是没人死,他就去找东西,从我搬进来他就在找,找到现在也没找到。洋洋说。

我很想知道老陈找的是什么东西,可洋洋说她也不知道,就连她二大爷也不知道。

老陈也从来没说过,于是也就没人再问了,大家已经习惯他这么干了。

都觉得他老了,在给自己找事儿干,没头发剪的时候,不找东西,还能干嘛。

我满是狐疑的跟洋洋说,没准老陈有什么宝藏在藏着,他找的就是这个。

洋洋听我这么说,觉得我分析的有道理,毕竟老陈已经是年近百岁了,在岁月的长河中一定留下了好东西,没准就是宝藏。

于是我和洋洋决定,去到老陈屋里,跟他一起找。

起初我还担心老陈脾气暴躁,不爱跟人说话。可是洋洋告诉我,老陈其实还是很爱说话的,只是他年纪太大,能说上话的人太少了。

终于在某天,洋洋带着我到了老陈的屋里。

老陈正在翻着陈年老柜子,破衣服,破书的一大堆,老陈一边翻一边又整理。他见我们来,没有任何的意外的表情,继续翻东西,然后大声的朝我们说,来啦。

舅爷,你找什么呢?洋洋说。

老陈没搭理洋洋,继续着他的动作。

而我,一抬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老式石英钟慢的十五分钟。我朝老陈说,你的钟慢了,要不要我帮你取下来调好?

老陈转过脸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背过去说,慢点好,时间不能过的太快。

我跟洋洋觉得老陈的简陋的屋里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宝藏的,加上老陈一直在全神贯注的找东西,我们也就出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出来第一句话就问洋洋,你觉得老陈还能活多久?

都快一百岁了,还能活多久呢。洋洋说。

有时候我会想,

要是像老陈这么长寿的话,是不是也挺好的。

可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洋洋后,

洋洋告诉我,活的时间太久,身边的人就越来越少,会活的孤独。

我说,如果你也跟我一起活着,我就不会孤独。

洋洋笑我傻,她说,总有一个人要先走。

没错,总有先走的人,老陈的家人都先走了,老陈还是活到了现在。这么看来,老陈是个英   雄人物,内心是极其坚强的。

后来,我跟洋洋发现了老陈的一个秘密,他除了上午练嗓子之外,每天下午还去澡堂洗澡。

而且澡堂从不收他钱。

我和洋洋猜,这有可能是老陈每天去洗澡的原因,毕竟老陈的钱很少。



03

我清楚的记得,老陈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时,我正准备跟洋洋一起出去。

老陈也推着三轮往外走,见到我便问,照相馆在哪你知道吗?

接下来,我便和洋洋一起把老陈带进了一家照相馆。老陈说,这照相的和以前不一样了,怎么建成了这个样子。

洋洋说,舅爷,你天天只在胡同里逛,外面早和胡同不一样了。

老陈说自己上次照相还是在抗日时期,照片早已经找不到了。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照过,怕照相会折寿,让自己命短。

洋洋当场就反驳了老陈的想法,可老陈还是坚定的觉得自己是对的。

在老陈的单人照照完后,洋洋说没跟老陈一起照过相,决定和老陈一起照个,当然她也拉上了我。

于是我站在老陈左边,洋洋站在老陈右边,老陈在中间尽全力的直起了腰。

洋洋为了证明老陈“照相折寿”的说法是错的,一直摆造型拍照,我也是全力配合。在一旁的老陈很好奇的看着摄影师的单反,以及背景板和灯光。

也许在老陈的世界里,照相还是用镁光灯的。

出了照相馆,老陈问相片什么时候能拿到。

洋洋说两天后能拿,到时给老陈送去。

老陈点点头,骑上了他的小三轮,临走跟洋洋说,别照那么多相。

洋洋一笑说,舅爷,我就是想和晴朗一起早点死。

说完,洋洋拉着我的手就跑了,不为别的,就为追上刚刚停靠站牌边的公交车。

我转头一望,老陈一脸迷茫的看着我俩。

上了公交,洋洋喘息着朝我说,晴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死吗。

我愿意,但最起码现在我们得好好的活着。说完,洋洋紧紧搂着我的手臂,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碰见了老陈,他坐在宽板凳上,由一个老师傅给他剃着头。洋洋告诉我,这老师傅是老陈带过的徒弟,现在也七十多了。

我说,老陈和他的徒弟干的都是胡同口的活。

洋洋说,现在的发型他们也剪不了,在胡同口服务街坊也挺好。

不过细细想来,这活干的也挺充满生活的艺术气息。比装修豪华的理发厅安静多了。我告诉洋洋,有空我想让老陈给我剃个头。

他眼花了,只能给死人剃了,还得是熟悉的死人,不然遭人恨。

我觉得他也挺想再给活人剃一次。

洋洋瞪了我一眼,拧了着我的胳膊,说我真是活腻了。

两天后,洋洋和我把照片送给了老陈。

老陈看到他的照片,

问我以后还能放大不,我说可以。

老陈点点头说,

那这个可以留着以后用了。

当老陈看到我们三个人的合影,笑了。说这样照好看,只是自己老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老陈笑。

洋洋说,老陈太老了,连笑起来都不明显了。



04

老陈的头发越剃越少,能剃的人也越来越少,但他的嗓子却越来越洪亮。

终于一嗓子喊掉了院儿里树上的枯叶,冬天来了。

冬天的被窝是最暖人,可洋洋依旧会被练嗓子的老陈喊醒。她一时间想搬我这住,我劝她说,知足吧,至少老陈的钟还慢十五分钟。

洋洋说我不够爱她,体会不到她的痛苦。为了体现我的爱,我只好搬到洋洋那住。

我搬去的那一天,洋洋二大爷的胖儿媳也来了,说是休年假,回来住几天。

回来她就说,

明天可不想听到老爷子练嗓子,就想睡个好觉。

可她得到的答复是,他喊不了几天了,你就当听个回忆吧。

这话,让我立马觉得洋洋二大爷说话真有水平。

也许是来这住的第一天,我梦见了老陈在给我剃头,他说,你这头好剃。剃完还不忘吆喝一声“好”!我正准备跟老陈说话,一脚被洋洋给踹醒了,外面还是黑漆漆的天。

我说,你干嘛。

老陈没练嗓子。

我一怔,拿起手机一看,六点整。

天冷了,老陈起得晚了吧。说着,我跟洋洋拉开窗帘,等着老陈出来。可我们没把老陈等出来,却把洋洋的二大爷等出来了。他穿着棉拖鞋披着军大衣走到了院子中央,站在平日老陈练嗓子的位置上,望着老陈房间紧闭的门。

洋洋二大娘拉开院子灯,疾步走到洋洋二大爷身边,问了句,舅他咋了?

我和洋洋一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洋洋立马披着棉衣往屋外跑去,我也紧跟其后。很快,洋洋堂哥和他的胖儿媳也出来了,一家人都伫立在老陈的门前,没人上前开门。

都站着干啥,站着管用吗,我去喊舅爷。说着,胖儿媳甩开膀子上去开门了。

一家人紧跟其上。

开了门,洋洋二大爷立马拉开灯。

我们看见老陈笔直的在床上躺着,睡的很安详。洋洋二大爷忍不住唰的一下,眼泪就出来了。

倒是胖儿媳,喊了一声,舅爷,起床啦!

少时,只听老陈长出一口气,带着痰音儿的说了句,钟怎么没响呢。

我顺势抬头一看,指针在六点钟方向停摆了。

原来是钟坏了。

洋洋二大爷一个箭步走到床沿,擦着眼泪说,舅,你吓死我了。

老陈一侧身,慢慢起来,看着满屋子的人点点头,然后手一指桌面说了句,东西找到了,钟却坏了,今天得去修钟,我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舅爷,你还没练嗓子呢。胖儿媳说。

老陈跟没听见一样,看着一屋子的人,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少时,老陈指着桌上的照片说,这个放大就行,衣服我叠好一直在箱子底压着,就是那个军绿色的。万一哪天我就跟今天似的,吓到你们,也省得没个准备。我干净一辈子了,下午我还得去洗个澡。

洋洋二大爷看着桌上老陈的单人照,还有一张黄到发霉的旧照片,“噗通”一下跪在老陈床沿说,舅,我就是你儿子呀,临走的事儿还让你自己来操心吗。

原来老陈照的是遗像,这是我没想到的。

我更没想到的是,

老陈每天去澡堂是怕自己走的时候脏。

洋洋拿来那张旧照片,上面有三个人,已经看不清样貌了。后来听二大爷说,这照片上是老陈一家,左边站的小孩是他儿子,右边是他媳妇。

这就是老陈的“宝藏”。

洋洋说,照片都模糊了,老陈根本看不清。我说,老陈在用心看,看的是记忆。

我想到了前段时间的合影,我站在老陈左边,洋洋站在老陈右边。

我也想起了老陈那天的笑容,虽然不明显,但很灿烂。

老陈穿好衣服,吐了口痰,又精神起来。把从墙上卸下来的钟装到小三轮后面,就出去了。

我和洋洋也没再睡觉,一起去吃了顿早餐,这是我俩同时起床最早的一次。

老陈的徒弟在胡同口已经摆好了把式,我跟洋洋说,等老陈修完钟回来,就在这让他给我剃个头。

洋洋笑了。
【完】
▼本期简介▼


✍音乐:

託された想い  —  増田俊郎

✍作者:李云龙,作家,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
【啰嗦几句】
只愿老人们都健康长寿
永远不要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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