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大渡槽

 

此篇送给沿着渠道走过的小男孩。愿你永远快乐,归来仍是少年。...





父亲说墙西的一块闲地垫土后可以种菜,这样妈妈就不用走那么远的路去菜园了,她腿麻。他用手扶拖拉机拉第三趟土的时候我们赶上了,爬进了拖拉机斗。

手扶拖拉机突突的沿着中心街开向东岭,我坐在一把铁锹上,毛毛和铁蛋各人手里攥住自己的武器小铲子。

我们停在了一块开阔地上。正在搞开发,挖土机新掘出宽阔的土路。我们爬上路边高高的土堆,用铁锹居高临下往拖拉机斗里铲土。

正是初春,夜里刚下过一场小雨,现在阳光很好,天蓝得吓人,云彩正像一个人所能想到的一团一团的模样。远处树林还没有绿,但树梢上似乎有某种烟笼着。隐约的绿的天机。

暄软的土用铁锹铲下去扑簌扑簌的,新茬口露出的土有鲜艳奇妙的色彩,而且很润泽。我想用手抓一把这面一样的散土,再慢慢张开,沿着手指缝慢慢流下去,但又怕父亲笑我矫情。

我很久没和父亲一起干活了,他带着一顶旧帽子,帽檐下露出花白的头发,低头铲土。孩子们用小铲子铲了两下,很快就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在土堆上追着笑着跑了。我很想和父亲说点什么。

我开始夸这土好,父亲说,这是熟土,长东西。我问:这土中的草灰要不要铲点?他说可以呀。

远处的丘陵和树林仿佛很近,我们几乎就是在云朵和天蓝笼罩下干活。风吹在身上很舒服。

有好多年没和父亲好好说话了,我的心里话轻易不和他说。当然,也不和妈妈说。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默默在心里自言自语。我在他们视线范围内独自生长。这就够了。

土很快铲满了一车。父亲让我们在这里等着,他送回家去。我说带孩子们去挖荠菜,他说去年旱,没荠菜。“你们可以去那边看看渠道”,他指着南边不远的地方说。

手扶拖拉机突突的开走了,我扛着铁锨,喊着毛毛和铁蛋往渠道走去。

渠道里没有水,斜坡上倒满了零碎垃圾和白塑料薄膜。我们三个沿着渠道上的小路慢慢向东走。我抬起眼,啊。

大渡槽。

停了一瞬,我喊他们两个继续往东走。毛毛问去哪里?我指给他们看那卧在田地间的长条一样的灰色东西。“那是什么?”由于兴奋,毛毛小脸一直红扑扑的。

“那叫大渡槽”。我回答她。

走了一会儿,就到了大渡槽边了。石砌的槽沿很窄,仅容单脚。我小心翼翼地踏上几步,看看两边变深的沟,就不再走了。毛毛爬了上去,但我阻止了她。

我们沿着大渡槽底下走。一个接一个的石拱形。底下是一个又一个石头垒的墩子。在肩宽的地方还留有整齐的小孔。我思忖着如何回答这大渡槽建成的时代背景或者那些年代里被湮没的故事,但他们没问。他们太小了。

我们沿着大渡槽底下左侧的田地走。

大渡槽还是这么高,这出乎我的意料。孩子眼里的高低是会变化的,比如赶集的时候,拥挤的人群一开始是无比的高而密,让人窒息。然后他们会慢慢变矮,露出一点点缝隙。最后,他们会更矮,和我一般高,或者比我矮。还有老屋。奶奶去世后,我每次去看老屋,都会觉得它在不停的矮下去。杨树疯长而老屋在塌下去,我只能,也只剩下了独自站在那里,久久地。

大渡槽几乎还可以用雄伟来形容,虽然我心里下意识知道,这已经是在夸张了。但它的确高,而长,似乎望不到边。我举目望它衔接的石块,还注意到一个槽墩已经近乎崩裂。它毕竟还是老了。

形容大渡槽是一条长龙,在山岭之间蜿蜒盘旋,这是我所熟知的一个比喻。这比喻不糟糕。但我不得不承认,它灰扑扑的颜色其实更像一条蛇。而且,龙是虚拟的存在,远不如蛇,和土,和地,都亲近。这是一条很整齐的灰蛇。并且踏踏实实的,让人看着觉得亲切。

龙的那个比喻,我是在父亲众多学生的作业中发现的。那时候他爱把作业带回家批改,我没事经常乱翻。《王家大渡槽》,《参观王家大渡槽》,蓝墨水,或者蓝色圆珠笔。我讥笑他学生们歪歪扭扭的字迹。事实是,我也对这样的题目不感兴趣。

但那时候的他多么意气风发啊。他是个每月拿二十元工资的民办老师,鼓励他的学生们走出去。他带着他们去南山,南河,拉青,去徐家看电影,看王家大渡槽,回来让他们写形形色色的作文。他有时把我抱进他的教室,他讲小石潭记,我伏在土做的讲台边玩手指。他的学生们一边读课本一边抬眼看我偷笑。

每年拍初中毕业照的时候,他有时发现我混在一群小学生里在看热闹,就一把拎起我,把我抱在膝盖,跟大哥哥大姐姐们合影。有一次我在街上买虾皮,卖虾皮的妇女说:你姓张吧。我嗯。她说,看着挺像。你父亲是我的老师。我买了两块钱的虾皮,她给了我一大堆。

这些年,一些农村打扮的中年男女陆续来看他,那都是他当年的学生。他们都是很平常的人,种地,或者打工。衣服半新不旧,头发蓬乱或平整,过得如意,或者不如意。有的人带着孩子,有的人拎着一箱牛奶。

他们感叹他的老。他老得很厉害,头发几乎全白了。常年的打工生涯磨损着他:他是石灰窑工、水泥工、搬运工、修路工、看海和养虾池砌石工。他睡过桥洞和废楼。

他们当然无法把这个小老头和当年那个英俊挺拔的教师联系在一起,他带着他们爬上高高的机灌站,在那里用乡村第一部老照相机照相;他训迟到的学生,他们湿漉漉地刚从水库边回来,裤兜里紧紧捂着摸到的虾子;他装作跌倒,引得院崖上的妈妈哈哈大笑,给她抢拍了一个端着渣饭碗依着小楝树的镜头。她笑得真好看。

冬天早晨,他叫上我去跑步,西岭,东岭,南河,都去过。他在西岭上唱歌:送君送到大路旁。他有时先和我跑到学校,晃学校的大门,叫上阚叔一起。我们沿着渠道跑,就能跑到王家大渡槽边。

美丽的王家大渡槽,在晨光中闪闪发光。

每到夏天,大渡槽里就装满了亮晶晶的水。渠道被放满了,水又凉又清,看上去有绿盈盈的明晃。放水的时候,学校里的学生们就一窝蜂跑到学校东的渠道边,撩水的撩水,嬉戏的嬉戏。还有人洗脚。

亮晶晶的水沿着渠道和大渡槽,源源不断输送到远处的地里。高岭也能解渴。现在想想,那水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绵长。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们,放学后沿着渠道走回家,吃过饭再结伴沿着渠道走回来。

土是很踏实的东西,水也是。我们的身体里一半是土,一半是水。

我继续和毛毛,铁蛋漫步在王家大渡槽身边。王家村已经搬迁了,而且很快就会再迁,因为开发。远处有个开发区施工的指挥部,十几面红旗在飘。很扎眼。我们心心念念的村子很快就会不见了,再回来,将找不到村头的那个草垛。记忆将是我们最后放置那些珍宝的地方。

毛毛铁蛋都被风吹热了,脱下小棉袄让我拎着。我把两件衣服搭在铁锨把上,扛着往前走。

田野中视线开阔,我能看见平日所看不见的东西。这很有意思。

远处,突突突突的,父亲开着小手扶,正在白云蓝天下赶往这边。我还有很多不咸不淡的话要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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