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先生的写字纸 像一只小飞虫,飞了过去

 

“有一个老师讲过,说什么叫静呢?是清水里的小鱼。一泓清水里,小鱼一直在游动的,这个画面是灵动的,可你又觉得特别静。”...





杨先生的写字纸
口述  _  杨葵
熏 着
我们这代人小时候受的教育很传统,比如“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但是浩然之气怎么养呢?像道家一样到山林间吐故纳新么?这我做不到。

我自己理解的“浩然之气”,实际上就在日常生活中的每呼每吸里面——所谓熏习,得让好的气息随时随地熏着你。
・兴 趣
叶喆民先生


我小时候跟着老先生学过字。那时候上初一初二,就是纯爱好。

当时中央工艺美院一个老教授叫叶喆民,是个满族人,今年快一百岁了,他是个陶瓷专家,那时候已经是国内文博界的顶尖人物,可是听说找他聊瓷器他什么没兴趣,聊书法他感兴趣。

我一个好朋友的哥哥是工艺美院学生会主席,也是一个传统文人后代,喜欢书法,他仰慕叶先生字写得好,就去请他给学生开个课外兴趣小组,叶先生就答应了。

那是八十年代初,西学鼎盛,书法这类东西冷门儿,招了半天学生就招了五六个人。我也想去,就跟着去了。

前前后后学了一年左右,人少,老师又好。现在想来,我后来人生观和世界观这些东西的形成,都受他影响挺大的。

比如他要求写字“笔笔中锋,无往不收”,这些都是最基本的审美概念,慢慢就建立起来了。 “笔笔中锋”就是要含着,别太外露;“无往不收”就是随时要在一个法度之内,哪怕这笔都撇出纸了,势上还要再往回收。

他说写字一定要窗明几净,否则你写那个字就不正,周围环境是什么样的,对人是有影响的。

更难得的是,星期天他会带我们去故宫看字画。那会儿书画馆还在端门跟午门之间的西廊上,里边全是宝贝啊,原件,他带着我们,一幅一幅作品地讲下来。

我现在还记得他讲郑板桥的一幅字,大竖条幅,最后一个字是“也”,那个“也”字的最后是一大笔,他就给我们讲那一笔的中锋、气势这些问题。他会用一个细节把这东西全都串起来,当你在那些古人原件面前站着的时候,和看画册字帖还是会有很多差别,确实有气息扑面而来。
写 字・


杨先生的写字桌


就算小时候打了点小基础吧。接下来就是上高中,谈恋爱,考大学,然后继续谈恋爱,然后工作,升官发财……这一系列事儿,好像进入了一个轨道,一溜烟儿就过下去了,人生这个阶段,可能大家都差不多吧。

家里书桌上倒是从来没缺过笔墨纸砚,也还不时会写写,但基本属于瞎写。一年能写个几十次,很少临帖,就自己胡写。有时候出去开笔会,有人来求题字。比如在洱海边,我就写过一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基本上类似于“宁静致远”这些特别俗套的词。说到这个,我揭个密——有些人会专门练习一两幅字,这样逢到类似场合就可以写得漂漂亮亮的,哈哈。我没做过这事儿,想起什么写什么。

大概两三年以前,我开始抄经。我们有一个学习小组,学佛,成员来自世界各地,在线上讨论。那时候正在讨论《入菩萨行论》,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决定把这个经抄一遍,也算一个学习的方法。

最早用八行笺抄,每天一页,抄完了用手机拍张照片发在朋友圈,督促自己别中断的意思。抄了小半年抄完,二百多页。

杨先生抄的经


很多时候人抄经是为了一种趣味,为了写一手好字,或者说今天周末没事,填满自己的时间。我开始坚持抄经算是个意外。

我从学佛以后,老师要求每天打坐。因为膝盖受过伤,两三年以前,坐到半个小时左右,膝盖就疼得不行。经常坐到正好时候,因为腿疼支撑不下去。我想这可坏了,这件事不干,好像每天的生活就缺了件大事儿,得找个辙,我就想,抄经吧,一来替代打坐,二来是写字这件事确实是文人的基本习惯。
・清水里的小鱼


我每天花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抄经。碰上出差,最开始是带着笔墨纸砚,后来觉得太麻烦了,我很少长期出差,基本都是两三天,我就把这两三天该抄的经,平均分配到前后一两天。不集中预备或者补足,匀着来。

我觉得这个也是一个形式感,有点设计在里面。这种形式感无疑是造作的,但是它造作是你因为对自己有要求,也是你达成目标的一个必经阶段。

修行这件事,我自己的理解,就是以一种新的习惯来代替旧的习惯。

什么叫旧的习惯,旧的习惯就是那句俗话说的,“舒服不如倒着,好吃不如饺子”。散漫的时候实际上是你最舒适的,但那个容易沉下去,你不觉得。





常人的用心,永远在两者之间蹦来蹦去,要不散乱,要不昏沉,散乱到极致就是疯癲了,昏沉到极致就睡着了。所以问题就是怎么让自己的心一直灵动,既不散乱,又不昏沉。

抄经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新的好习惯。比如说你本来晚上想吃饭就吃饭,想喝大酒就喝大酒,就玩去了,但每天有了这么一件事,要坚持的,一天一天的,心里自然长出一些定力,是相对清明的。

有一个老师讲过,说什么叫静呢?是清水里的小鱼。一泓清水里,小鱼一直在游动的,这个画面是灵动的,可你又觉得特别静。
小 虫・
今年夏天我去一个佛学院讲课,当时北京正在办我一个写字的展览。所以讲课中间,也应他们要求分享了一些抄经的体会。

那些出家人都是研究生,大多数从小出家,禅定功夫都不差。有一个学生突然就问,说老师我问一个问题,你抄经的时候,心在经文上,还是在字上。

他问得很专业,多少有点考校我的意思,因为往深里说,无论落在哪一点都不对。当时我们面对面,恰好有一只小飞虫从我俩中间飞了过去。我说刚才你问我话的时候,有一只小飞虫飞过你知道吗?他说知道啊。我说我也知道,但是我们两个人对话没有停,我们都很集中注意力,你在问,我在答。对我来说,你问的经文也好,字也好,就是刚才过去的这只小飞虫。他就一拍桌子,相当于鼓掌。



抄经如果非说有个“状态”,大概的意思就是:什么都不想。其实也就是什么都在想,但是并不随着任何一个念头跑。好比现在我俩聊天,有一个树叶在你旁边落下来,你了知这件事,但你没有随着它跑,就是这个。

纸边儿・
杨先生写的纸边儿


我都是先抄经,抄完经以后,利用一些纸边儿,顺手再写点别的。

词儿都很有意思,常常是当天抄经和阅读的时候记下来的一些词句。

这个特别好玩,夏天办那展览,那些字是卖的。有一些字,好多人觉得好,但是仔细看看,不买,为什么?因为那张写的“人生即苦”,或者“富贵冷灰”之类的,太悲了。与此相反,也出现了几个“明星产品”,比如有一个“心如朗月”,有一个“不来不去”,就这一类的词,貌似有些禅意的,容易理解的,特别受欢迎。好多人说你再写一幅,我说我不会了,写完这个就不会再写了。

我极少写重复的词,佛经倒是重复抄,《入行论》抄了两遍,《金刚经》抄过多遍,但是“纸边儿”的那些词很少重复写。
云 烟・


写字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我开玩笑说,原来我们这些作家们都是靠写小字挣钱,现在可以靠写大字。

也是不好描述的,只能说它确实带来了很多好处。现在有很多人和我一起每天抄经,包括我身边一些朋友,小时候写过字的,多年没写,现在又重新捡起来。我有一个好朋友,每天在抄诗经,抄中外古今的好诗。很多人开始新亲近纸和笔,生活当中有了一项新的内容,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干着固定的事,新的好习惯在代替旧有的不好的习惯。

至少目前来讲,我认为这是我最大的动力。有时候觉得我要把这件事继续做得更好,这样就会让人觉得你做这件事,得益很多,对别人的信心是有好处的。

一件所谓的闲事坚持两年多,就可以在很多方面收获不小,我就是一个榜样,也是一个激励。不要说王羲之、王献之,墨冢墨池,写一辈子什么的,一上来就把人给吓跑了,但是你说两年多,行,那我也可以。就开始了。

其他那些东西都叫过眼云烟。我前天晚上连续写了好几个小时,自己还挺高兴的,但是那种高兴真像是过眼云烟,不等来呢就消散了。
杨葵 1968年生 49岁
作家
我们为什么要写字
从前,孔子说君子要“游于艺”。就是对待礼乐射御书数,要有游戏的态度。一旦进入游戏状态,就意味着我们将要面对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安静而全新的世界,有新的规则与系统。我们身处其中,无法不专注,反而要更加投入。

就像在一天一天抄经的过程中,心里自然长出的定力;跑步、练瑜珈、插花、冥想、茶道,包括唱卡拉ok、跳广场舞,这些我们认真投入去完成的事情,也能把我们从琐事中扯脱出来,自己和自己待着,就挺开心。

小世界曾经拍过一个视频,关于在忙碌的现代生活里,我们为什么要写字。拿一支毛笔,蘸一点墨,就能进入书法游戏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像杨先生说的那样,“灵动的,可你又觉得特别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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