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青年(十四)

 

小镇青年...



就在我和李海军筹备去民权县看火车的时候,一天自习课上,首先是从后门边传来一阵浓度化不开的紫罗兰香气,接近着,尤师太窈窕的身段出现了,她的屁股东调西调,过道上两边桌上的书本有的被碰掉了,她丝毫不在意,依旧径直朝前走。她迈着猫步,一直走到讲台之上,然后她转过身来,咳嗽了一声,我们知道,这就是她即将传达学校新的精神了。

“都静一静啊!都静一静!”

同学们对她这种开场早已经疲惫,她说让静一静的时候,大家也都抬了抬屁股,或者是翻一翻书,得制造出来一点动静。

按照往日的惯例,她下一句该是“龚校长最新指示精神是……”然后我们的目光集体上移,看到黑板上空的龚校长的笑脸,接着画像里龚校长像是嘴唇上下动,像是说着下面尤师太在讲台上说出的话。

不料这次班主任却说:“这个啊,下面说个事情,最近啊,随着考试的临近,会有很多在外地读书的本地学生转回来,希望大家做好团结,做到不欺生,多帮助。”

其实先前当她这样说的时候,班里的男生已经知道即将有新生转回来,就开始摩拳擦掌,觉得欺生的时刻来到了。不过最近是校风校纪强化月,我心里却是在想:不知道是哪一个倒霉蛋,又要来到这种鬼地方,和我们一起享受这美好生活了。

班主任说完,就说:“今天啊,从省城中学转回来一位新同学,希望大家要多向这位新同学学习一下省城的高水平,新经验,希望大家要多多爱护,一同成长。”

我忽然想起,我当初转回来的时候,竟然没有一句这样的欢迎仪式,可能想人家是从省城转来的,我是从即将倒闭的学校转来的,可见人的出身真的很重要。

班主任说完,就朝着门外一挥手,然后说:“你进来吧,同学。”

紧接着,从前门进来了一个背着背包的短发女孩。

班里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大家都像看见猎狗的鹅群一样蓦然抬起头来,伸长脖子朝着女生所在的前门边看着。男生们开始交头接耳,忘却了扣学分的可怕结果,露出老鼠般“咯咯吱吱”的笑。

很明显,新进来的这个女孩的美丽程度,是在绒花镇中学没有见到过的,她就像一支牡丹飘进了狗尾巴草地,瞬间成为草地的中心。

女孩很白净,她黑亮飘逸的短发,左右分开,刚刚延伸到白白的脖颈处,很像是电视里做洗发水广告的女主角。她穿着一身外校的校服,眼睛水灵灵的,镶嵌在白色奶油般的脸庞上,有着白玉兰般的气质,更像一棵七月身披花朵的绒花树。

她站在讲台的一侧,丝毫不怯生,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扫视着班中的人,脸上不笑也不惧,怀里抱着几本教材,径直站在那里,像是学校招生简章上的模特。

按说,一般新转来的学生,表现出的都是新来羔羊的羞涩,但是这个女孩却像是面对着一教室学生的主考官,在她水汪汪眼睛的注视下,我们坐在下面的人,反倒有了一种不自在,担心和她对视之下,下一秒灵魂就被她收走似的。

班主任笑着看着她,说:“给大家做一个自我介绍吧?”

女孩嘴角微笑了一下,说:“大家好,我姓温,来自省实验中学。很开心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和各位成为同学,希望大家多多指教。”

说完,她轻轻鞠了一下躬。

仿佛是为了吊大家的胃口,她自我介绍里面,没有说出她的全名。她的声音清脆干净,宛若庙宇里风吹动下的风铃,又如吹过绒花树梢的风。甚至,她的普通话也标准至极,宛如收音机里广播剧里的声音。

班里面响起整齐划一的掌声,这掌声的整齐度是我自从转学到绒花镇以后,继那次批判美国大会上欢迎龚校长以后,第二次听到,我顿时觉得这个懒散许久的班级那么陌生。

的确,这个女孩的出现,像是一束阳光,陡然进入荒芜单调的瓦砾废墟之间,整个教室的色彩,陡然从黑白战争片换成色彩斑斓的偶像剧。

大多数男同学被这忽然而至的惊喜给砸得窒息了。只有李海军还在若无其事地埋头画着他的电路。

此时讲台上,班主任正在考虑,把这个女孩的位置安排在什么位置。班级内最近开除了两三个学生,位置都空着,她伸出兰花指,指点着班级里的空位置,手指所到的地方,人人心花怒放,班里的男生都祈祷这位女生能够分到自己座位周围。

班主任在扫视了一圈之后,最后,就朝着我们所在的方向指了一下,我所在区域的男生纷纷菊花一紧,提前奸笑着庆祝。女孩看了一眼班主任所指的方向,朝着我所在的区域而来,原来是把她分到了我前面的前面的位置,那里刚开除了一个学生,还留着一个座位。

女孩就抱着书本,不紧不慢地行走在教室内的过道上,在班里同学的注视下,像是踩着舞步一样,徐徐朝着那个座位走去,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琴弦上,踏出欢快琤瑽的曲调。

是个什么曲子呢?我想,大约只有那首传说中但没有听过的吉他名曲《爱的罗曼史》才般配吧?

夏日的阳光洒在课桌上,教室外面的绒花树正开得欢,红色的花朵辉映了整个教室,教室里的光线,呈现出一片金黄阳光和红色花朵杂糅而出的朦胧。

女孩走到座位周围,不紧不慢地收拾着桌子上的纸屑,她把书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上面。

她坐下的时候,屋外起了一阵风,一团乌云正从西北方莅临绒花镇,屋子里的光线很快就变得黑暗。不大会,透过窗户,我看到学校门口的小贩们开始匆匆忙忙地收摊,还未收完,豆大的雨滴已经漫天而降了。

雨水打着教室的窗户,雨水打着树上柔弱的绒花,雨水打着在夏日里沉睡的绒花镇。一下雨,就特别有困意,接下来的英语课上的昏昏沉沉,在昏暗的光线里,我在后面看着那个女孩的背影。她端坐在那里,窈窕的背影,配上乌黑的短发,静静坐在教室里。

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让人暂时忘记了变态的校风校纪。

我转头看最后一排,才发现最后一排男生全都停止了手里的活计,有的还手里举着棋子,却不落下,有的手还插在裤裆里,却不动作,有的嘴里还啃着一根黄瓜,却不咀嚼,均一致看向她。

只有李海军依然像得了道的高僧,对着一张纸,皱着眉头在想什么。

女孩转回来时候的那节课,小刘松跟着堂哥大刘松去办事了,他早就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凡尘中,只要出去,被老师问到的时候,补一个请假条就行。

等小刘松回来的时候,外面雨还没停,他还没来得及脱掉雨衣,很快就发现了前面坐着的女孩,他伸出头去往前看了看背影,还是不过瘾,索性上前面假装去拿个东西,然后走到温馨座位前面的时候,在扭转头回来,在路过温馨座位的时候,他的眼神一瞟,然后回到了座位上,像是在问自己:“温馨?”

我为他说出这么一个高档的词汇感到震惊,就问他:“你是说这女孩长得很温馨吗?”

“不是,这女孩名字就叫温馨。”

“你怎么认识?”

“她原来就是镇上的,后来她叔叔在省里做了官,她几年前就走了,据说一直在省城上学,怎么忽然转回来了?”

“几年不见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么清楚?”

“那当然,她家就住在镇子高岗上,一排绒花树下面,温家是这个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大户,再说,这姑娘可是我哥的初恋呢,不知道我哥是不是知道这件事不。”

小刘松有种难掩的兴奋,好像回来的是自己的初恋情人。

“我去给我哥说一声。”

他一闪身,像是土地神一样,从后门边就开溜了。

温馨刚转回来的时候,没有自己的朋友,坐在那里,很是安静,很少出教室,只是放学的时候,她会孤独一人出了校园,走在小镇的街头,回家吃饭。

有好几次,我骑着单车出去吃饭,看到她走在高岗上的绒花树下,孤独且倔强。十字街的绒花树下,有几家卖羊肉和凉菜的摊位,在黄色的灯泡下,画着一个洗壶的木牌子在晚风中晃荡,带着帽子的老者用刀片,娴熟地切着羊肉。

带着凉意的风吹来,吹过绒花树梢,吹过在暮色里渐渐沉下去的镇子建筑---那是几幢民国时期就有的建筑。温馨走在忽明忽暗的路上。夜风已冷,眼前的一切如朝如露,如幻如梦。

她家就在高岗上那几户大户人家之间,她昂首不回头在走,直到消失在一片昏黄中。

黄昏中的镇子,在昏暗的暮色里,闪着三三两两的灯火,街道上吹着古朴的风,远方的田野上,走着离开故乡远行的人,他们看一眼天上的星光,把无尽的流浪划入无边的星空里。更多的时候,田野上的路上,游走着我们这些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正趁着星光刚好,浪荡在去看露天电影的路上。

这一个周六下午,我们按照我们的计划出发了。李海军让我在镇子北面的十字路口等他,他骑着自行车飞也似的回了一趟家,没多久,他就开了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从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过来了。

“哪里弄的?”

“俺堂哥的,坏了,让我给他修,我说修好了给我骑着去一趟民权,他同意了。”

“你还会修摩托车?”

“我还会开呢,上车!”

海军轰了轰油门。摩托车随即放了一串黑色的屁。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海军骑着那辆得了哮喘一样的摩托车,一路向北开去。路上的绿树摇摆,筛落下斑驳的阳光,我们穿过树影穿过村庄,也穿过曾经一步就想跨越的原野。我感觉我的心脏跳动,那是我第一次远行到一百华里以外的地方,我坐在后面,双手抱着他的腰,我们都脱掉了校服,让褶皱的西装在夏风的吹拂下,尽情摇摆。

“火车在哪?海军。”

“就在北方,我们沿着这条路,往北开!不会太长时间。”

海军的右手拧着油门,风吹着他额头上,长得有点长的一缕头发。

在那条长路上,我想起了刚转过来的那个女生,我想,她一定是经过这条长路来的绒花镇,那么,她在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会有着怎样的心事呢?是对绒花镇向往?抑或无奈呢?

我们没有如愿开到民权县,却阴差阳错在摩托车灭火了五次火、问路问了六次以后,开到了一段有点荒芜的火车道旁。多年以后我查了地图才知道,那条火车道是我国著名的东西铁路大动脉—陇海铁路。

我和海军站在铁路两边的铁丝网旁,看着浩渺的远方,天边一朵云,身边两行轨。

我问:“火车会过来吗?海军。”

“会过来的。放心,半个小时以内,一定会过来一趟。”

果然,十分钟以后,一辆乌黑的长蛇从远方驶来,汽笛一声,威猛霸气,还未开来,但是已经明显感到大地颤抖,火车头上,两扇窗户像是它的眼睛,长长的身体在后面拖曳着。他们从千里之外开来,要到千里之外而去。他们紧紧依附着铁轨,但是又像是时刻想挣脱掉铁轨,只是闷头朝着远方,义无反顾地前行着。

火车越来越近了,大约发现了田野里站着两个少年,火车头还鸣了一下汽笛,我看到我们立在一边的摩托车在晃动,我们的身体也在晃动。我感到一阵风朝着我们吹来,那是火车带来的风。那是远方的风。远方何其遥远,一代又一代的人们,就这么带着干粮,带着理想,从不甘心,永不放弃,冲着远方的大大世界,跋涉远行在这个国家的版图上!

一阵风呼啸而过。

一节车厢。

两节车厢……

咣当咣当咣当……

咣当咣当咣当……

那是一辆绿皮火车,火车上,坐满了嗑瓜子的人,还有正在卧倒睡着的人,还有你侬我侬像是私奔的情侣,也有提着行李第一次远行的年轻人……他们向着窗外望着,我们大声吹着口哨,向他们挥手,我看到他们也在窗户里面,向着我们挥手。

我们蹦着跳着,喊着叫着,好像火车也能带我们而去,甭管去哪,只要离开就好。

火车继续前行,就在最后一节车厢快要过去的时候,我无意间看到李海军的脸上全部是泪,他忽然长啸一声,跪在地上,趴在黄土里,对着越来越远的火车,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海军的哭泣,他像是一个委屈的孩子,在见到一个雄壮的集体的时候,在诉说着自己的委屈。

火车过去了,海军的脸上全部是泥和泪水,我有点惊吓了,问他为什么哭了,海军说:“我天天研究火车,想看看火车,没想到,真正见到它,它这么牛逼!”

我问:“是不是太大了?”

他只是呆呆地说:“牛逼!”

然后他对着远去火车的天际,喊了一句:“火车牛逼!”

我们又在原地,等来了几辆火车,有的是拉煤车,有的是客车,趁着没有火车通过的时候,李海军还想办法钻进网子里,在铁道上用尺子测量了一下铁道的宽度,还有铁道材料的构成。我给他看着远方,只要有一个小黑点,就提醒他从铁网里钻出来。

最后,在我的反复提醒下,为了不耽误晚上上晚自习,我们才恋恋不舍地骑上摩托车,原路返回。

那次回来的路上,我感到海军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他说:“小斌儿,你信不信?今天我是站在铁路旁,看它远远开过去,下次我就造火车,让你坐在火车上,开过这无边的田野,咱们也拉拉风,咱们也去看看远方怎么样。”

我说:“你一直是在造火车啊。”

海军笑了:“这个回答完美。”

回来的路上,摩托车熄火了三次,好在我们赶在日落之前,回到了绒花镇。

我们的公众号是:chumaitianji,二维码如下图,长按关注,我们不苛求所有人的关注,我们只希望同路人的回眸!


    关注 出麦田记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