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母亲2017

 

面对母亲

我无比虚弱

虚弱的只有靠给她钱

来挽回我那负罪的心...



1

母亲忙活了一个冬天。

2

62岁的她每天平均只睡到四五个小时,天不亮就起床,晚上还在灯光下加油干。她一刻不停歇,从院子门口到堂屋,她的身影来回走动。

徐霞客晚年进行过一次万里遐征,从江苏步行走到了云南丽江,母亲在62岁的年纪,开始了一次堪称一个人的万里遐征。

3

她买了三千块砖,因为门口太小,拉砖的车辆过不来,她用手推车把这三千块砖一车一车转移到院子里,她把院子用土垫平,从堂屋门口开始,用砖一块块地铺设,一直铺到了大门门口,她还在门口外面用砖铺了一个停车位。

瘦小的母亲,蹲在地上,日拱一卒,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她的身影在平移,在走动。

4

她说她一天只吃一顿饭,饿了就随便吃点东西充饥。

院子里铺设完毕后,她开始独立设计卫生间,她先用土把地面垫高,之后买上两个蹲式马桶,再在墙外面挖上粪池,就算两个马桶,她也让两个卫生间的管道互通,设计好,管道绵延到墙外面的粪池里。做好这一切,她开始了建造男女厕所的墙体构造,母亲独自建造了高达两三米的厕所,顶部用水泥瓦搭建,墙是用砖头搭建。男女厕所的墙上,还装上了酒盒,当做临时放手机的位置。

这么人性化的设计,让我从城里回去的朋友看到后啧啧称奇。

5

垒墙头的时候,她一人和泥,一人还要端着泥上椅子,一会又从椅子上下来搬砖,工作量极大,但是母亲默默建造着,墙头日高三寸,这就是希望。

后来我问她:“水泥瓦那么高,你一个人是怎么做到把它们放在上面的?”

母亲说:“我站在椅子上,用头顶上去的。”

母亲为了怕我担心,赶紧说:“我戴了一个棉帽子,不疼的。”

水泥瓦比她的人还要高,她需要把水泥瓦㨄到头顶,再放上去,水泥瓦上了顶之后,若是不固定,就会滑落下来,母亲就用头顶住不让它下滑。

6

卫生间建造好了之后,母亲买来了花布,在邻居的协助下,把四间屋子用花布吊顶,又买来了电线,重新换了用了十来年的电线,最后,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她把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挪了出来,把墙壁用漆重新涂抹了一个遍。

7

等我腊月二十一回到家的时候,墙壁已经刷好,院子里乱七八糟地摆满了屋子里的各种家具,我几乎是一路跳着才走到了屋子里。

我面对的,几乎是一个崭新的家了,母亲站在我的身边,一脸荣耀,似乎整个冬天,她就是等待的这一个时刻。

她的背更驼了,因为长久劳作,她瘦了不少。

8

一个冬天,她没有再对我催婚,而是一个人默默的为我收拾着新房和院子,她以实际行动在倒逼我,是时候了。

我去厨房,特意检查了一下炒菜的锅,那上面落满了灰尘。很显然,她已经许久没有炒菜了。

9

长久以来,母亲生活在农耕文明的最底角落,在潘庄,开着一家和她很少有关系的超市,她几乎从不买菜,只是缺少了打火机和盐等自己制作不出的东西时候,她才会去一趟超市。自己地里出产的所有的东西,和院子里种的菜,足够她吃上一个春夏秋冬。我平常给她的钱,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是不会花的。直到后来我就改变了策略,那就是直接把东西给她买好,在给她一部分钱的同时,替她花掉一部分钱。

10

我回来那天晚上,我们花费了四个小时,把院子里的所有东西搬到屋子里。天上的星星,在高空中俯瞰着潘庄,水管已经上冻了,院子里有一个小灶,正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火焰。街坊邻居在饭后都来了,围坐在火炉旁边,说着潘庄的故事,说着远方的世界。母亲坐在他们中间,笑脸被火焰映照得红彤彤的。

11

腊月二十二是母亲的生日,她说不过生日,一过生日就老了,并且严令禁止我买生日蛋糕。其实我腊月二十一回去的目的,就是给她过生日,于是我计划好第二天要为她悄悄过上一个生日。

这一天我带她去了镇上,我觉得整个院子被母亲整理的焕然一新,是该往里面添置新的家具了,订蛋糕其实也是我的目的之一。

12

在镇上的一个家具店里,母亲看上一个欧式沙发,她坐在这个沙发的对面,端详了好久,我明白她喜欢这沙发,但是心疼钱,她轻声坐过来和我商量,并且给我说堂屋的面积,忖度着这个沙发能否放得下。

我看母亲的表情,像个孩子遇到了心爱的玩具,就过去和老板敲定,直接买下了,母亲又在旁边后悔了,说价格有点贵,我宽慰了她一会。因为人手不够,本来是沙发明天送的,但是母亲说要今天送,明天是小年,小年送是不好的。母亲的固执,让我在旁边哑然失笑。老板最后同意了。

13

在进家具店之前,我趁她不注意,就在旁边的蛋糕店里订了一个蛋糕,买好了沙发之后,我又趁她不注意,从旁边的蛋糕店取出了蛋糕,悄悄藏在车上。

14

黄昏的时候,我们回到家里,当邻居问候我何时回来的时候,母亲就会给别人很骄傲地说:“俺儿回来给我过生日呢。”

到了家里,她总是说:“我不过生日,现在过生日,过得我心慌,过一次,离阎王爷近一步。”

又说:“我最不喜欢吃蛋糕了,我不让俺斌买。”

15

黄昏的时候,沙发送来了。母亲坐在沙发上,露出很幸福的表情。孰料晚饭后,我拿出蛋糕的时候,母亲却怒了,问我:“啥时候买的?”

我谎称是朋友买的,快递过来,是为了给你一个惊喜。

母亲阴沉着脸,不大会,就主动坐在桌子北面,说今天是生日,应该坐在主位。我笑着赶紧把蛋糕插上蜡烛。

吹蜡烛的时候,我让她闭上眼睛许了个愿,她喃喃自语,我没有问她许了什么愿望,但是我能猜到。

16

母亲今年养了十来只鸡,她向来把这些鸡当做朋友来养,对这些鸡采取军事化管理,把这些鸡撒出去的话,黄昏时候,自动回到家门口集合,见到她都会用嘴叨着她的裤腿,亲切无比。可惜年前撒出去之后,鸡被人偷走了几只,这让她懊悔不已,连连说没有照应好它们。

母亲对我说:这些鸡我早就分好了,这只给谁,这只给谁,务必要送到,那都是欠下的人情,必须要还。这些鸡是她辛苦一年的心血,我知道,把它当做礼物送人,母亲更多的是难舍,在母亲看来,这些都是最珍贵的礼物。

17

一个哥哥,因读了我的书,多次来家看望母亲,母亲早就为这个哥哥留下了一只鸡,一次在镇上她遇到这位哥哥,母亲承诺第二天给他送鸡,孰料第二天因为蒸馒头,一直蒸到了晚上,母亲一直没有时间去镇上送鸡。但是母亲一直记得这个承诺,等最后一锅馒头蒸好之后,借着夜色,她执意要去镇上,她说说话要算话。

晚上八点的时候,我带着母亲,母亲抱着鸡,我们在昏沉的暮色里出了潘庄,到了镇上。鸡在母亲怀里,咕咕咕地叫,并不知道这一去,就是永诀了。

鸡送到之后,回来的路上,夜幕依旧昏沉,但是母亲很开心,好像完成了一桩心愿。

18

夜里,母亲坐在沙发上,连连说享受享受。她说坐习惯了凉凳子,猛一坐沙发,还真是觉得暖和。

次日我带着她去镇上又挑选了中堂壁画,她长久地停在一个画满竹子和红鱼的壁画前,我问她是不是喜欢这个壁画,她说是的,竹子和鱼,都是吉祥的,她说她和这个卖中堂的,在年轻时候还是同事。正在为我们介绍的是老板的儿子,一听我们和他母亲有关系,连忙给他在外安装中堂的母亲打电话,最后,母亲接过了电话,和对方解释自己是谁。母亲解释了许久,对方才想起了她是谁了。

后来,我以为对方会因为这种关系在价格上优惠一下,但是价格还是原来的价格,在那一时刻,我意识到,人情世故在市场经济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19

不识字的母亲凭借着逆天的智慧,在62岁的年纪竟然学会了微信,不仅学会了微信,还学会了拍照片和小视频,还会用微信发这些照片和视频,她记住了她的好友圈里的微信头像,靠着微信头像她能鉴别出是谁,她在用微信的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有发错过一次信息。

20

一天晚上,我去镇上参加一个聚会,见到了一位我很尊敬的婶子,我和她儿子是最好的发小,原来这位婶子见面的时候,总给我聊儿子结婚的老大难问题,儿子前年已经结婚了,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见面的时候,再也不说儿子老大难问题了,变成了斌你啥时候结婚哪?别忘了请你婶子啊。

这位婶子组建了几个微信群,成员是村中的妇女,她是村中妇女的领袖了。在我的建议下,婶子很惊叹于母亲竟然也用微信,于是把母亲的微信拉入了群中。回去后,我和母亲说起这件事,母亲对进入了这些群感到很开心,她说:“早就听说这些群了,多亏俺孩子有材料,我才能进这些群。”

好几次,在晚上睡觉之前,我都能看到母亲盯着微信群,在听里面村里妇女的碎碎念,时不时地,她笑上一两声。有时候还给我交流一下心得。

21

母亲走路越来越蹒跚了,我常常睁开眼睛,就能听着她的脚步声,踢踏踢踏作响,鞋在地上拖曳着,春节临近了,她通常都是晚上十二点多睡,三点多就睡不着了,在床上捱到五点起床。她说她要准备过年的年货,一步想不到就是不行的。

22

大年二十四,蒸了一天馒头,母亲说今年的馒头特别好,晚上的时候,她长出一口气,说感谢上帝,蒸这么好的馒头,是上帝保佑的,我说你信仰的是道教,上帝是基督教的,以后别感谢错了,神会吃醋的,母亲听了,恍然大悟的样子,说以后一定会小心一些。

23

在我腊月二十一回家之前,母亲和一位婶子去了一趟县城,那是一个零下十来度的上午,我62岁的老母亲驾驶着电动三轮车,车上坐着的是被子裹身的婶子。母亲戴着棉帽穿着厚袄,向着五十里外的县城驶去。电动三轮车到了县城就没电了,她们还需要找一个地方充电。

她们此去,只为了一个目的而来:找一位高人,算算她们儿子的婚姻问题。

后来他们找到了这位高人,高人指点母亲说:你儿子归诸位龙王管辖,需要到诸位龙王座前,坐上两个小时,来年方可顺利成婚。

后来母亲给我说了这件事以后,我是坚决支持她的。我觉得,她有了一个信仰,也就是相当于有了一个灵魂的靠山,要不,在漫长的岁月里,她一个人无法去忍耐这漫漫无止境的孤独,守着一黑一明之中岑寂的院子。

那个院子,除了鸡和狗猫,无人来往。

24

不对,其实是四个院子,除了我们自己的院子之外,两个表叔和叔叔的院子,都交给了母亲打理。他们远走他乡,过年时候回来一次,家就像是一个旅馆一样。母亲经常周旋于这四个院子之间,下雨的时候看看房子漏不漏,院子里长草了去除除。

母亲老了,我觉得,有一天,我们这个院子也会有荒芜的那天。每每想到此,我就觉得,我们都是在和时间赛跑的人。

25

我答应了要带母亲去庙里还原,我是在以实际行动支持母亲的信仰。

除夕那天上午,我带着母亲和婶子出发了,此行还是去几十里外的玉皇庙,在那样一个人人忙着贴春联的上午,在那样一个筛落着斑驳阳光的上午,我按照母亲的嘱咐,坐在玉皇庙的龙王殿里,独坐了两个小时。

那个上午,我没有带手机,是真真正正地坐在那里,面对神像沉默了一个时辰。

其实,面对寺庙的时候,你并不是参加迷信的活动,你只是找一个仪式感,来面对自己。

回来的路上,母亲如释重负,像是完成了一个任务:“你今年可以结婚了。”

26

母亲一连忙了多日,就是为了大年初一这一天,除夕之夜,母亲很晚才睡,把院子打扫了一遍又一遍,大年初一早上,我计划好了一定要早起,争取起得比母亲早,孰料大年初一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饺子快下好了,鞭炮也解开,散了一地,就等我放炮了。

等吃好饺子之后,母亲忽然感到很累,她说她想出去转转,歇歇,放松一下。她甚至说她想去县城。忙这么多天,就为了这一刻,但却在这一刻想要远离。

拜年的人们已经络绎而来,但是她在犹豫,好像下不定主意。

我很赞成她的这一个建议,就去发动车。她看我车已经发动,就很快换好了衣服。我们驱车在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拜年的人之中,远离了潘庄。

27

我们到了县城的恒山湖畔,母亲下车来,在湖边走了走,深呼吸了几口气,她在湖边伸伸懒腰,十分轻松的样子。

天气一如既往的冷。湖畔没有人,只有新年的第一缕风,母亲站在那里,深呼吸了几口气。

可是轻松也只是暂时的,不大会,我们就要赶回家中,客人已经在等待了。

28

初二,姐姐一家人回来了,我们计划去开封看灯展,这是第一次带上母亲旅行,母亲似乎是为了不扫大家兴,平常都是要推辞一番,但是这次她没有别的表示,坐上了车跟着我们前去。

那天下午温度很低,一下午在开封的冷风里晃荡, 母亲一直说很冷。当到了开封龙亭的时候,她说要去看看潘家湖杨家湖。到了湖畔,她说一切不是那个样子了,我问她什么时候来过,她说很小的时候,跟着她大娘一起来的。

我想,她说的上一次来这里,至少有五十年了。

29

灯展让人失望,天气太冷,自然游兴阑珊。母亲穿的少,冻坏了,一直说冷。

天色暗了,灯刚刚亮起来,我们就返程了。在车上,母亲一直睡得很沉,孰料到了县城的时候,她醒来了,她说她很难受,原来她晕车了。

后来,我们到了县城住处附近的时候,母亲下不来车,说难受的很。我在车外看着她,她闭着眼睛,坐在后座上,痛苦至极。

她坚持要回潘庄,原因是挂念鸡和狗,担心它们没有吃食。大家于是讨论,究竟要不要母亲回去。姐姐和姐夫坚持认为留在县城,母亲还是要求回潘庄,她说她只有躺在潘庄的床上,什么病都好了。

说实话,我是想带母亲回去的,我知道她希望回家,但是姐姐是在医院做工作的,知道母亲此刻,不宜再坐车,我们一番说服,母亲总算答应在县城留宿一夜。

30

我们把母亲从车上架了下来,她竟然不认识我们小区了,我搀着她,觉得她很是瘦弱,身体轻飘飘的。下楼梯的时候,都是侧着身子下去。我把她扶到房间里,给她脱掉鞋,她神智有点不清楚,一直闭着眼睛。我给她说话,但是她前言不搭后语。我给她盖好被子,不大会她就睡去了。

31

我蹲在床边,看着母亲熟睡的样子,我忽然有了一个很深的恐惧:倘若有一天,母亲就此离去,我该往哪里去?我是不是也这样看着她,而她,再也不会知道我就坐在她对面。长久以来,父亲一个家,姐姐一个家,剩下母亲在寂寥的村庄里,独自操持一个家,我不至于归无归处,但倘若她离开,我该往哪里去?

这种恐惧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迅速蔓延,吞噬了我的全身。于是我彻底明白了母亲所说的她走之后,我该怎么办的问题。先前我觉得,那种假设就像是地球毁灭之后该怎么办,但是目前这种情况却很可能出现在面前的。

32

晚上,我和衣睡在了母亲的脚头。我睡的很轻,一直听着母亲的呼吸,担心她难受。但是我只听到她的鼾声,那轻微的鼾声让我感到无比安心。母亲没有动,我也没有翻身。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去了。

等我睡醒的时候,我的脚那里空空的,我心里一紧,忙坐起身来,母亲不在。我披上衣服,就看到客厅里的阳台上,母亲趴在那里,用湿漉漉的毛巾在擦着阳台上的灰尘。我长出了一口气,走到她身后,叫了一声妈,她也不回头,就开始说起这里很少人来,都落满了灰了,我问她有没有好一些,她说好多了。

我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她,她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还是那样永动机一样的忙碌,这让我十分心安。

33

母亲的心病就是我的婚事,她只要一看到街边的婚庆店,就双眼放光,她已经存下了很多婚宴包桌的联络名片。不结婚的我,俨然成为了潘庄村的一个怪物,这让母亲每次参加婚宴嫁娶回来,都深受刺激,别人的问询,让她无地自容,受到了深深的耻辱。

看到街道上跑的孩子,她都想伸手抱抱。她屡次打电话要求在小外甥回来,但是小外甥的回来,每次都经不过姐姐姐夫的同意,就算姐姐姐夫同意了,爷爷奶奶也不同意了。母亲只有在微信视频里,和小外甥一遍遍地视频,母亲说:“源源,你坐上大巴回来吧?姥姥去镇上接你。”

母亲一遍遍地说,小外甥一遍遍地说:“姥姥,那这我做不了主啊,你得问他们同意不同意啊。”

母亲只好叹气。身边,她的猫和狗在那里悠闲地走。

母亲会说:“喂个狗,喂十年也不会给你说一句话,养什么都不如养个小孩啊。”

34

只要一沾染到和我结婚有关的事情,母亲就斗志昂扬,比如为了买一张床,母亲转遍了方圆三十里以内的所有家具店,但是后来,转着转着,她就没劲了,说你结婚还没有一个天,这床我买给谁睡呢?

35

我不止一次地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失眠夜里的咳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身影一天天缩小下去。看着她的动作变得缓慢,甚至弯腰下去,拾一个物件需要很久,上车的时候,也需要有人搀扶了。

36

我暗暗把我自己唾弃千遍,夜晚走在潘庄村外的时候,我都会自言自语:列祖列宗,我是个不孝的人,因为不甘心,我走上了一条先人没有走过的道路,这条路极其艰难,前途千回百转,我两手空空,只带着一腔热血上路了,我坚信仗剑走天涯的豪情,坚信抱得美人归的圆满,坚信时光就此静止不动,他日跨马衣锦还乡的结局,但是我始终想不到的是,岁月并没有因为我追寻理想而饶恕我,她让我的年岁逐年递增,已经到了三十而立的年纪,岁月也赐予了我的母亲满脸皱纹和满头白发,我们都在以一种无发回头的速度同步老去。

我在想:我为了让母亲幸福,为我骄傲而选择了去远方,但是,因为我去远方,母亲不幸福,岂不是事与愿违了?那么,你去远方的意义在哪里?母亲为了你,度过了大半生孤独寂寞的岁月,甚至把命都压在了你身上,你却任性地离开她,任性地在城市想为她安排好一切,觉得这样她就幸福了?

比起孝顺,我甚至不如母亲身边的一只猫,一只狗,一只鸡,因为他们给了母亲陪伴,而我只能出现在母亲的微信视频里,只能出现在电话里,只能出现在她一次次送别的目光中。

面对母亲,我无比虚弱,虚弱的只有靠给她钱,来挽回我那负罪的心。

37

年后的一天,我和母亲无意中清点了一下她的钱,我被深深地震撼了,原来这些年来,我和姐姐给她的钱,她几乎从未花过,一沓一沓地用卫生纸包裹着,有的钱甚至已经放了十年,都变了颜色,快要腐化了。我这时才明白,先前每次给她钱,都以为尽了孝心,但是这些钱只是换了一个地方存放而已。

那天,我们清点了许久,越是清点,越是感到心酸,我很想告诉母亲,在你攒钱的这些年,政府早就发行大量货币,导致人民币越来越贬值,其实和偷走母亲的钱差不多。但是我没有说,何必告诉她,她一直做得事情没有意义呢?

清点到最后,母亲把钱都给了我,然后说:“拿去定亲吧?”

我终于知道了她攒钱的意义。

38

节后,母亲去村子里,参加一个叔叔的婚礼,他是潘庄年岁最长的光棍,他若是结婚了,我就再也找不到不结婚的理由了。

当新郎的母亲让母亲撒喜糖的时候,母亲站在了一旁,对她说:“我是不团圆的家庭,我撒不吉利的,你别在意,让那些团圆的人撒吧。”

母亲笑着说完这句话,就站到了一旁,我想她那个时候,内心一定是酸楚的。

39

长久以来,父母的离婚,母亲虽然反复教育我:别人可以看不起你,但是自己一定要看得起自己。实际上,她内心隐隐是自卑的,在这样一个时刻,她深知自己不能给这喜事添麻烦,就像祥林嫂,不能动祭祀的用品。

后来母亲给我说了这件事,我说:离婚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要父亲的错惩罚自己呢?

母亲说:咱们自己的命不好,不能传染给别人。

40

七年前,母亲种了两亩地的棉花,她为我做了十余条被子,母亲说春天的时候,再去镇上做几条,为我结婚做准备,那些被子,被母亲装在了粮囤里,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拿出去晒一晒,她说这是你新婚的被子,在你结婚之前,谁也不许盖的。

如今,那些被子,已经放了七年了。

41

一个暖和的午后,我给母亲剪了剪脚趾甲,她的脚长期没有修理,长满了赘肉和茧子,指甲都长到肉里去了。她说她脚疼,于是下午的时候,我去镇上医院给她看脚。孰料医生面对她的足疾,竟然束手无策,只给她开了一些消炎的药。

我去取药处取药回来,看到母亲站在一棵桐树下面,旁边是一对聊天的情侣,女孩穿着杏黄色风衣,身材高挑,正在握着男孩的手,撒着娇。母亲站在他们身边,等我回来,然后低声给我说:“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怎么变了,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在这拉拉扯扯的,哎,真是想不明白。”

42

去年冬天,我回去了一趟,在家呆了三天,就要返京,母亲那天中午挽留我,说过了冬至再走,我很直接地拒绝了她,我以为冬至是几天后的事情,因为回京有事,在家里耽搁不了了。孰料等我离开了才知道,原来第二天就是冬至,我到现在还记得母亲挽留我的样子,这件事让我自责了几天。

这次我决定过了元宵节再走,过了十五,母亲就预感到我要走了,但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给她说,她也不问。邻居来我家玩,问我何时走的时候,母亲就说邻居:“别问俺斌啥时候走了,这么想让俺斌走呢。”

每天吃晚饭的时候,她都会给我说明天早上吃什么饭,中午吃什么,我知道,她是对我说这些计划,好让我打消离家的念头。

43

人越年纪大,就越对亲人产生眷恋,又过了几日,因外地有事情,我不得不走了。

我知道,母亲要是知道我走,必定会为我装满行李,那要是不把整个厨房装入我的行囊,她是绝不罢休的。

为了不让她失落,也为了不让她再给我准备行囊,我头天晚上,趁她不注意,悄悄收拾好了行李。

晚饭的时候,她又给我说:“明天早上咱们吃汤圆。”

我心里一酸,明天五点半我就要踏上离家的路了,这早饭是决计吃不成了。但是我却没有说什么,答应了她。

44

第二天,我四点半就醒了,我听到了母亲的咳嗽,和她在床上弱弱的叹息。

我打开了台灯,穿着衣服,母亲已经警觉地感觉到了,问我:“怎么起这么早?”

我没有说话,刷刷牙,等收拾好,坐在她的床头,母亲看着我,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我点点头。

母亲说:“拿点吃的,带点热水,路边的东西不能随便吃。”

她说完就要起床,我说你别起了,还早,外面还没有天亮,她说“我每天都得这个点起床,要不起床,浑身都疼,起来干干活,就不疼了。”

45

母亲送我到门口,一弯寒月挂在天西,她养的那只黄猫正在树上和房顶上撒欢(十天后,这只猫死于误吃毒鼠),我和母亲站在黎明之前清冷的月光里,听着那汽笛声由远及近。

分别总是难过的,我仿佛看到几分钟后,我登上那列车,母亲转身回去,面对的还是月移影动的院子。

为了打破这样一个气氛,我说了一些开心的话题:“我结婚的时候,这门口也可以待客。届时喜宴可以一直摆。”

母亲开心了,说:“那是。那是。”

我说:“到时候从这里,一直摆到那里。”

母亲说:“那是。那是。”

46

车开来了,车灯越来越近,母亲朝着那辆车挥着手,在晃眼的灯光中,我上了车,司机随即挂挡,加快了车速,我俯下身想去看看车窗的她,孰料车上人太多,等我挤到车窗边的时候,车已经驶出了潘庄了。

47

有无数次,母亲送我登上远行的客车。有无数次,我在登上车窗无法打开的密封大巴车,隔着车窗望着车窗外的她,陷入一种骨肉分离的窒息。我看着她在车窗外的身影渐渐变小,无法转过头来。我曾想扒着车窗跳下车来,但每一次都给了她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黎明之前的麦田里,升起白白的雾气。车路过镇上,车窗外,母亲看过的那些家具店紧闭着门,还没有开门。我想起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我的母亲曾经徘徊在这里,此刻再看那些在夜色亮着的招牌,我仿佛看到了母亲的身影。

我知道,我就这样再一次离去了。

朝着新的一年,朝着那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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