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上的月和雪

去与云雾深处的伊人相拥

进而同归...



坦白讲，只有一个地方才能让我沉静，那就是潘庄背后的那段大堤。

我知道，这世上的人浸淫了太多文明，看过太多繁华，关于这段荒芜的所在，你丝毫不在乎，但是，这段人迹罕至的大堤，无人眷顾的地方，却是我的魂之所系。

我不是别人，我是这片土地的赤子，也是这片土地产出的杂碎。这片土地竭尽全力，举出小麦和玉米，以从不停歇的五谷丰登，养育我的杂粮之身。镇日里不言语，任春夏秋冬从身上走过，任无数的故人深深嵌入你的泥土。这片土地只推举出大堤，将世上的人平视。

我不是别人，我是潘庄的一个归人，也是潘庄的一个浪子，我归来的时候，依旧带着自卑，带着名缰利锁的所累。时常面对那段大堤，我像面对父亲。是的，我没有过父爱，但是它在那里，像极了我想象中的父亲。它以沉默，听着我的委屈。它能理解你的内心，顺从你的心意。它以沉默，说出你想说的话。

实际上，我是一个怪人，晚上总是喜欢去最荒芜的地方去，这是不是精神病的前奏呢？我的一个叔叔，当初在疯之前，就是这样的节奏。如今我已经染上了这样的症状。所以，每当我悄悄出门去，是不愿意看到任何人的，连母亲也不愿意说。也许，他们看到后，就会在为我的不结婚，找出更多的理由佐证我的不正常吧？

就算这样，我常常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在夜色笼罩的时分走向大堤，像是一个忏悔的人，走向心中的圣地。我缓步行走，躲避掉那片被文明践踏过的村庄，我像携手背影私奔的亡命天涯之徒。

经常一起上大堤的，是潘庄那些发小们，雨田将军、红亚、帅伟、光亮……晚饭之后，他们往往喝过小酒，抽着香烟，从潘庄的南边、西边汇聚而来，我们在我家门前的十字路口，被我们称为“东站”的地方汇合后，沿着村东小路一路向北。

几分钟后，我们就站在大堤之上，看着我们的村庄。

我常常站在上面，闭上眼睛，聆听这世界的声音。在安静里，我的耳朵好像能扎上翅膀，飞去很远，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数声音穿过树影、白云、麦田正在抵达，我听到了这世界上喧嚣声音：汽车的马达轰鸣、飞机搏击白云、婴儿啼哭、游子离开的步伐，母亲的呼唤、城市中父亲手下的麻将声声、被屈辱者的怒吼、被赞美者的狂笑、姑娘撩开窗帷，听着楼下归人的马蹄声、曾心爱的姑娘正在一扇陌生的窗下，为另外一个陌生人准备晚餐，锅碗瓢盆作响……

这世界上的一切顿时都与我有关，那些逝去的和想要的，那些我所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都与我处在一个圆中。

正月十一晚上，我和一位发小登上了大堤，去时雪花扑面，大堤刚刚泛白，我们沿着大堤缓缓行走，走了三四里，雪花越来越大，脚下踩雪之声渐响。等我们回到原来上大堤的起点时，雪已经很厚，下面的村庄，已经在白色的覆盖下，那片整齐的杨林，也站在白色中，一言不发。

大堤下面有一户人家，窗户中透出微弱的光，还有电视里的声音。我和光亮站在雪里，不计其数的雪花从高空落下来，落在我们身上，落在身后的长河之上，落在静静的林间，落在冬眠中的村庄。

站在洁白的世界，顿时觉得整个世界的凡尘俗事，都与我们无关。那些可望不可即的美好，那些委屈又心酸的过往，那些聚聚散散的人们，似乎都变得可以原谅了。

当你把这世界还原成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你会觉得，没有什么值得愁肠百结的。当世界舍弃掉你，只丢给你一坡风雪的时候，你突然顿悟，你没有理由再去恨，也没有理由去追寻放不下的爱，你所剩下的就只有心如止水-----这不是唯心主义，这是清除掉你思绪里的污垢。

那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落雪无痕，群树无声，村庄无言，我们站在最高处，对着天悄悄言语。只有争先恐后的雪花飘洒，纷纷扬扬在我们周围，那一刻我感到无比安详，像是站在了一个巨大的襁褓中。

正月十四，月圆如饼，糊在东方的锅底上，月光皎洁，次日临行之前，我们又登上了大堤，我们在大堤上缓缓行走，雪已全化。去时干戈寥落，归来破云遮月，月亮照耀着我们的身影，我们就这样，走入无尽的月光里。

不时地，在远远近近的村子里，炸开了几朵烟花，烟花像是提前盛开的春花，在夜色里，招摇着春天的希望。

我常常望着惠济河，在月光下，升腾着白色的雾气，那雾气浸淫着月光，一直连向天边。我仿佛看到，那里是仙人所在的区域，那里肯定有我所希冀的福祉。在麦田之上，薄薄的雾气舞动着，像是舞动着西方的雪莲，像是舞动着南国的白衣。我幻想我能够在大堤上升空，踩着那团雾气，飞过麦田与河流，飞过村庄与树林，去梦境中的所在。

去与云雾深处的伊人相拥，进而同归。

黄色的月光，匀速洒下，我们从中游走，如穿过丝绦的梭。我们走了几里，黄色的长堤像是孤独的心路，一直延伸到天边，在我的小说《小镇青年》里，我曾经借着男主角的口吻写过有这样一个梦想：沿着这条大堤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大堤的尽头，我想，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开着一辆车，沿着这个大堤走上一段路程。最后，在大堤下面，找一个荒村驿站，住上一晚。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也不止是古人的独享。

我曾经向我的朋友诉说过我对这段大堤的热爱，但是朋友听了以后不以为然地说：那是你的大堤，不是我的大堤。

或许，你看了这篇文字，也认为我极力夸张了这段大堤的美好时，那就不妨说一声：这是你的文字，不是我的文字。

但我会庆幸在这个被轻视的人间，我还有我手写我心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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