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恬笔下的芙蓉李,揭开古村埔埕的“前世今生”

 

“埔埕十八巷,走来走去走不透”,“埔埕是一个神秘的村庄,它的神秘缘于李子,缘于李干”,“正宗的埔埕李咸,不仅色泽红润,纹理细密而均匀,细看好像有图案,慢咀细嚼,味道很不一般,似乎能缠住舌尖……”...



福州市永泰县素有“李果之乡”的美称。永泰芙蓉李,果皮淡绿色,果肉深红,甜酸适口,是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经过“选果、摇青、摊晒、腌渍、焙李”等工序而成芙蓉李干,具有生津开胃,醒酒、解渴、消暑,增进食欲之功效。永泰李干的根脉在埔埕。

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陈家恬先生著名的农事散文《日落日出》中,《纹理》(也题作《奇异的埔李》)一文堪称最长篇幅。作者诗心画眼,以饱含深情的笔触,描摹出埔埕与李的不解之缘,揭开了一座千年古老村庄的前世今生。用作者自己的话说:“是我用血和泪写就的一篇文章”

微店--九思书斋  《日落日出》购书链接:

http://weidian.com/item.html?itemID=1874239579&recommonTag=off12380571380438878850&reqID=SIMILARPRODUCT_XIANGSI&fromRecommon=1868430614&wfr=wx

纹理(节选
陈家恬


说到李,说到李子,说到嘉应子,这些话题绕不过一个村庄──埔埕。

这是一个古老的村庄。至少具有近千年的悠久历史。能够替我说话的,有那被井绳勒得发紫、勒出道道深痕、依然向往星空的井口,还有林氏族谱那铁板钉钉般的古井记载:建于南宋丙午年。一条老路,一口古井,一座旧屋,便是一部活生生的历史,或关于一户人家,或关于一个宗族,或关于一座村庄。

这是一个美丽的村庄。从左岸看过来,清澈的大樟溪,环绕而过,埔埕如同一只硕乳,袒露在铁券山下,袒露在大樟溪畔。……


这又是一个神秘的村庄。它的神秘缘于李子,缘于李干。“埔埕十八巷,走来走去走不透”。不知多少人发过这样的感叹。随便走进一条小巷,你都会感受到它的温馨与神秘……;自觉地,叮嘱自己,步伐慢一些,再慢一些,读一读这个鹅卵石垒成的世界,读一读成精似的铺路石,读一读暗褐的墙基,读一读爬满薜荔的巷塍,......。我去父亲生母家,也为找路费神。不过,没关系,只要你肯开口问,或者有人见你在踌躇,谁都会热情地给你指一个方向,说从这里过去,可到某个地方,比如榕树下、草堂前、莲塘墘;或者说从这里过去,就是某座大屋,比如井兜厝、旗杆厝、宜良厝。…….

与其说埔埕是鹅卵石垒成的,不如说是李子、李干堆成的;与其说它是一个村庄,倒不如说它是一座城堡,是一座迷宫,是一粒大李干,无论是它的纹理如何繁密,如何难以破译,只要轻轻摊开,细细品读,就会找到它的心灵内核。

六岁那年,我第一次听说埔埕。父亲说,那里有他的老家,有他的生母,有他的兄弟,有很多好吃的李子,有很多好吃的李干。正因为这些,我对这个陌生的村庄产生了好感,产生了兴趣。

第二年,大约是1969年正月,爷爷带我去埔埕。对于父亲的生母,我们兄弟也管她叫奶奶。一到奶奶家,她就踏上木格梯子,“咔嗒咔嗒”到二层楼,抔出一大把李干,“咔嗒咔嗒”下来,递给我和爷爷吃。这是我第一次吃埔埕李干。那清清的甜,微微的酸,缠绵,韵味深长;吃到最后一粒,核子含在嘴里,咀嚼半天,也舍不得吐掉。返回时,奶奶点着三寸金莲,又喊,又追,追了好远,终于拉住我,喘着粗气,左手拱起前襟,右手从肚兜里抓出带着体温的李干,塞满我的衣袋,塞满我的裤袋。奶奶那双青筋暴突,因风湿性关节炎,手指弯曲变形的手,连同她的亲切呼唤,至今仍珍藏在我的新鲜的记忆里。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随着李子、李干的出名,埔埕声名远播。更遥远的不说了,就说近的吧,比如清朝,大约三百多年前,就有海外同胞来函定购李干。函件只要写:“中国埔埕”,就能溯着大樟溪而上,找到李干的根脉。

提到李与埔埕,与其说是李对埔埕的眷顾,倒不如说是埔埕对李的造化。大樟溪像一位任劳任怨的母亲,用她一点一滴的乳汁,一百年,一千年,甚至亿万年,一粒沙,一粒土,冲积着,耐心地喂肥了那些土地,渐渐地喂大了埔埕。

埔埕人对待李树,对待李园,可谓把园当田做、精耕细作、百般呵护。每年正月初五,别处的人,或许还沉浸在春节休闲中,而埔埕人已经开始侍弄李树了;有的更早,初二就扛起一把锃亮的锄头,挑两桶荡漾的粪便,去给李树过元宵了。大约每4株李树可分享两桶粪便。早年没有化肥,后来有了,他们也不大用,依然看重粪便,看重草木灰。因为他们认定一个理:没有粪便臭,哪有果蔬香。埔埕家家户户都有茅厕、化粪池。那是乡村最原始的化肥厂,最简易,也最经济。

每年给李树施肥四次,中耕四次。第一次是正月的那次施肥,让正在萌动的花蕾如期怒放。第二次施肥,在4月下旬至5月下旬之间,让李子膨大,李树萌发夏梢。第三次施肥,在七八月之间,让收成后的李树,就像给分娩的女人做月子,吃饱喝足,增加营养,恢复元气,恢复体能。第四次施肥,在10月至翌年1月之间,这是最丰盛的一次,可算作提前给李树过年了,纯粹为了李树春天萌芽、开花、抽梢、展叶。

也许是精心侍弄的缘故,也许是生态环境良好的原因,李园的病虫害极少,即使偶尔发生,他们也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去对付:请卢公。

卢公是谁?永泰嵩口人,得道之后,成为民间信仰。每当年景欠佳,或干旱,或病虫害,大樟溪沿岸许多地方的人们往往首先想到卢公,想到卢公圣水。

请卢公是一件隆重的事,务必去闇亭寺。从埔埕到闇亭寺,途径嵩口、长庆两个乡镇,往返大约200公里。即使有船可坐,也不能坐;即使有车可乘,也不能乘。因为在他们看来,徒步是表达虔诚的最好方式。去之前,全村吃素3天,一千多户人家,人人如此。动身也是选好的黄道吉日。那天大清早,由一个道士引领两个男人,挑着香火,随带蜡烛、鞭炮和雨伞,还有两只清洗过的锡壶,满怀虔诚,少言寡语而去。饿了,就在路边吃些东西;渴了,就向人家要一碗茶水。看那一副行头,谁都明白,谁都乐于帮助。何况,那也是积德行善。

到达闇亭寺,天也黑了,过上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取了火种,点了香烛,跪过卢公塑像之后,来到卢公脚印那里,舀出两壶圣水,挂于扁担两头,打着雨伞,一路香火缭绕,赶在当天午时回到村里。路上,不时有人迎过来,递上器皿,恳求匀些圣水。他们是不会拒绝的,只是给的很少,几滴而已。那些人也不嫌弃,视若珍宝,端回家去。

还看不到返回的人影,埔埕村各座房屋门前就摆好了礼菜,接应圣水。一回到村里,便开始巡游村庄。游过一遍之后,来到草堂寺,举行大宴,那场面很壮观,不仅人山人海,而且礼菜极为丰盛,起码有几十桌。接着,由取回圣水的人,亲手把圣水倒入装满古井水的木楻。木楻周围人山人海,捧着洁具,依次取出圣水,带回家,加入古井水,用自制的竹筒喷雾器,喷洒李园,喷洒李树。


仪式并没有就此结束,随即展开的是:“十宴”。他们把卢公塑像从草堂寺请出来,由各座大厝轮流宴请,每轮10天,厝内各家办礼菜敬供。这10天,人人吃素,不得沾荤。这一厝宴毕,那一厝又来,锣鼓齐鸣,鞭炮喧天,浩浩荡荡,迎接而去。一厝接一厝,一场又一场,直到立冬那天,举行过“谢冬”仪式之后,才能把卢公请回草堂寺。从头到尾,长达半年之久,比所有的节日都热闹,比所有的礼仪都讲究。

埔埕人的虔诚付出,得到李树的慷慨回报。



每年六七月份,远望李园,绿浪起伏,连绵不绝;随便走进一片李园,就像走进一座翡翠宫殿,美轮美奂。韦述的《两京记》便是从美学的角度,道出李的别名的由来:东都嘉庆坊有两棵很美的李树,人们称它嘉庆子,日久都不叫它原来的名字了。原来,李是因美而得名,而扬名的。

李树的确很美,堪称唯美主义。李的品种很多。这里,我就选一个当家品种──芙蓉李,作个详细介绍吧。芙蓉李,借花为名,似花非花,令人遐想联翩。她属于小乔木,姿态优美,树冠自然张开,犹如华盖。

进入春天,大约2月下旬至3月上旬,面对洁白的,馨香的,一朵,两朵,三朵,千朵,万朵,一团团,一簇簇,堆银般的李花,砌玉般的李花,我思索着,似乎只有在这个时候,才能领略到什么叫花枝,什么叫花树,什么叫花的世界,什么叫香雪海。


夏天更是美不胜收。芙蓉李那长卵形的叶子,不拥挤,不涣散,疏密有致,光滑的表面,泛着浅浅的绿、淡淡的光。再说李子,硕果累累,千颗,万颗,数也数不清……熟透时,细看李子,就会发现它的尾部有些小红点,像小小青春痘似的,轻轻拭去,即刻闪出隐隐约约的色泽,那色泽是从浅绿色的极细腻的肌肤里漾出来的,又仿佛从灯笼里透出来的那种红。难怪,芙蓉李又被人叫做夫人李。以上所述,或许可作为这个雅称浅浅的注脚。

夏季李树的美,不仅在于树上,还在于树下。

李子采摘前一个月,杂草清除了,地面也整平了,除了通道,几乎找不到一个脚印。这时候,李园的另一道景观也冒出来了,那是看李子的篷子。篷子呈船篷状,定做于福州,规格一致,形状相同,由南港船运来。篷子搭在李树下,东一篷,西一顶,像下过一阵雷雨,争先恐后长出来的李菇。晚上,篷子里点起灯,那灯像萤火虫,李园仿佛成了萤火虫飞舞的世界;那篷子像灯笼,李园仿佛成了大红灯笼高高挂的庭院。

善于抓住商机的女人来了,她提着竹篮子,里面是香喷喷的马耳,香喷喷的蛎饼,一片薄薄的油腻腻的纱布,哪里盖得住强悍的香味?马耳刚刚离去,蛎饼刚刚离去,又有一阵悦耳的声音,从李丛那边钻过来,那是汤匙敲击瓷碗边沿的声音,由远而近,渐渐响亮。谁都知道,有人挑锅边糊来了。

居住在篷子里,在我看来,是惬意的——那满眼的丰收景象,李子的芳香,李树的体香,艾草燃放的馨香,轻拂而过的清风……拥有浪漫情怀的人,必定能够找到诗意栖居的感觉,海德格尔所推崇的那种感觉。



埔埕采摘李子,像我的老家采摘油茶一样,也是极热闹,极忙碌的。帮手早已联系好。如果不提前十天半月预约,那是雇不到工的。那几天,工钱也飞涨,是平时的两三倍。定了帮工,还要备工具,至少要备箩筐、麻袋、马灯;还要备辅料,至少要备盐巴、草木灰;还要备饭菜,至少要备些鱼和肉,有的还杀鸡杀鸭;还要备些酒水、香烟。埔埕街的生意忽然红火,不亚于过年。

当然,他们还要做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准备晒场。埔埕人与鹅卵石结下不解之缘,李子也不例外。晒场与众不同,不是别的,而是溪滩,纯天然的。按人口划分溪滩,各家各户,前后左右,用较大的鹅卵石,砌起来,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看过去,酷似棋盘,内里只剩下小巧玲珑的鹅卵石,平整,均匀,或浑圆,或扁平,类似雨花台,煞是好看。

采摘李子的那天,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像去看戏一样。说采摘,其实,李子不是一颗颗采摘,而是一整株摇下来的,或站树下,拽住李枝,使劲拉,使劲摇,使劲撼;或爬上李树,手脚并用,又是撼动,又是振荡,李树像摇滚歌星似的,疯狂地扭动起来,李子便雨点般的落下…….不一会儿,地上便是一层李子,脚都不好挪动。不必一颗一颗捡了,干脆抔起来。有的更聪明,地上铺一张布,摇毕,拢一拢,就是沉甸甸的李子,省工,省力。


解放前,上上下下的南港船,经过埔埕时,一般会泊于渡口,人到李园里去,用钱买些,或用大米换些李子,带回去。那时的李子还很稀罕,几颗就能换一斤大米。



李子挑到溪边,摇李干所需的物什早已静候在那里。李摇是篾编的竹篓,黑褐色,形似花生,放大无数倍的花生,揽腰悬挂于三脚下。每次可装进百把公斤李子,泼入几瓢水,再撒些草木灰,即可启动晒李干的第一道工序。李摇掌控在两个人手中。这两个人通常体壮力大、高矮相当,站在李摇两头,半弓着背,双手向上,按住李摇顶端,向上一推,李摇“哗啦”斜向另一头;那一头接住李摇顶端,向下一拉,又向上一推,李摇又“哗啦”斜向另一头,反反复复;而人呢,也像淅沥的李摇一样,大汗淋漓,浑身湿透,仿佛一条涂满润滑油的传动曲轴,手、腰、臂不停地伸缩,力量反作用于两脚,嵌入地面,踏出两个深坑。大约20分钟吧,四周便弥漫着香味,那是李子散发出来的芳香。香味是一种暗示:摇好了。摇李干的人停了下来,抔出几颗,清洗一下,看了看,黄褐色的,斑斑点点,细致,均匀,谁也不能破译其中的密码,仿佛抽象派大师的杰作。



经过洗礼的李子,平铺在溪滩上,曝晒两三天之后,收拾起来,加入少许確成粉末的盐巴,摊于竹匾,进入晒李干的第二道工序:搓李干。4个人面对面坐着,在摇曳的灯火下,摊开手指,按着挨挨挤挤的李子,搓来搓去,如同千珠万珠落玉盘,“唦啦唦啦”,“唦啦唦啦”,伴着清清的香,淡淡的甜,微微的的酸。搓到盐巴完全融化,又不能搓破李干皮肤,停住,装入木楻淹渍一宿。第二天清早,晒于竹匾。

晒李干的场面,搓李干的场面,既壮观又美丽。溪畔全是繁忙的人群,各忙各的活儿。到了晚上,溪边看护李干的帐篷,长达两三公里,从帐篷里闪出的灯火,与外面搓李干的灯火,与溪水的反光,与星月之光,与萤火之光,交相辉映。

经过一天曝晒,傍晚收起来,又搓一遍,淹渍一宿,再曝晒两三天,大概晒干了。至于是否完全晒干,埔埕人自有独特的验证方法,那叫“四看”:看手感,用手触摸,有锋利感;看色泽,表皮红润,有太阳光泽;看李肉,掰开来,用大拇指盖,向着李核对挤,指甲干而不湿;看李核,很干爽,即可收储。

李干贮藏在木楻里,就像酿造高级葡萄酒,非用木制容器不可。每家每户都有李楻,少的一两个,多的三五个;大的,一个可贮藏两三百公斤李干,小的,一个也可贮藏一两百公斤。对于埔埕人来说,李楻是一种重要财产,是一个家庭贫富的象征。姑娘相亲时,看到男家的李楻越多,男方婚事的成功率也就越高。

晒好的李干,不是马上装入李楻,而是堆放三五天,复晒一次,再贮藏。李楻清洗干净之后,晒干,最好用炭火再烘烤一遍,里面垫一层曝晒过的中稻草,装入李干,覆过中稻草,盖上洁净的麻袋。置于楼上,以远离地气,保证一年之内不变质、不生虫。

李干向来是宝。何况埔埕李干。不然,《千字文》也许不会这么倡导了:果珍李柰,菜重姜芥;《本草纲目》也许不会那样赞赏了:可去骨节间劳热,能去积热,调理中焦。



李干晒完了,清理一下李园,松土、施肥之后,整个村庄像李园一样进入休憩的季节,享乐的季节。

演戏,是埔埕人对李子丰收的庆贺,也是他们最喜爱的文化盛宴。各家各户纷纷捐钱,请来戏班演戏,白天演,晚上演,往往持续一两个月。戏班挣得盆满钵溢,乐不可支。他们也看得心花怒放,忘乎所以。


长期以来,埔埕所呈现出来的,始终是一派繁华的景象。不仅因为历来人口众多,更重要的是,拥有一条象模象样的老街。走进埔埕街,仿佛置身于唐宋的时空,明清的时空,古老而又充满生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从青黛的瓦楞,从斑驳的墙体,从窄小的柴扉,从凹陷的门槛,从无比光滑的石头路袭来……

那光滑的石头路,光滑的鹅卵石,宛如熟透的李子表皮,细腻而晶莹,出神入化,即使现代最先进的打磨机器,恐怕也难以企及。听说,这些石头很神奇,发高烧的小孩放在石头上躺一会儿,高烧就退了。有人曾以不菲的价格,购买因街道改造撬起来的那些石头,置于豪宅,装点门面。这些石头,与其说是悠悠岁月打造出来的,不如说是李子、李干,它们一颗颗一年年滚动摩擦出来的——如果没有它们,恐怕不会有那么多清闲的时光,那么多悠然的步履,那么多清脆的木屐声,从街头滑到街尾,又从街尾滑到街尾,汇成一曲悦耳的交响,汇成一个“小香港”的美称。



谁也想不到,埔埕的李会在1970年那个生长希望的季节,遭受灭顶之灾:砍伐!

宁静的埔埕,忽然,涌进许多陌生的面孔,那些人要在这个陌生的村庄,面对陌生的老百姓,陌生的李树,陌生的李园,陌生的土地,贯彻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上级号召:“以粮为纲,全面发展。”

没错,埔埕口粮无法自给,依靠政府回销粮度日。缺粮的表象是人口多、耕地少,而本质是缺水,尽管大樟溪就在村脚下奔流不息。正因为如此,埔埕人要种李,使所有园地变成粮仓。正因为如此,有些人想独辟蹊径:移李上山,改园造田!我宁愿相信,那些人的心是好的,愿望也是好的。

然而,埔埕人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那些人的好意,牢骚,咒骂,议论纷纷。他们参加了大会,听了许多道理,许多口号,也看了满村的标语,但真正使他们屈服的是两个强硬的机构:移李上山工作组、改园造田指挥部,还有那些与它们具有同等威慑作用的手段:进学习班、批斗、劳改。

最终,村干部沉默了,面对绑着脸孔的大官,一个跟李树一样老实的村干部,从进入会场到会议结束,前后2时30分,脸色发青,觳觫不已。埔埕人沉默了。最后,几个人提着鲜血似的红漆,进入李园。他们手中那几支蘸了红漆的笔,就像已经点燃的火把,烧了一株又一株李树,烧了一座又一座绿色宫殿;就像审判长手中的朱笔,轻轻勾勒一下,就是一个庄严宣判,就是一种快速死亡:3天之内,全部砍完。

就3天,那么短短的3天,埔埕人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李树全砍了。一个个李树头,暗红色的,像脖颈一样,不会呐喊,只能流血。砍伐。纷纷砍伐。在劫难逃的,还有柿树,还有梨树。

很快,一辆大型拖拉机,开进李园。是的,一辆,全县就这么一辆江西丰收牌拖拉机,不过也足够了——地道的庞然大物……杂乱的土地,被几把有气无力的锄头敷衍着,小孩子玩活似的,稍稍耙平,再耙些松散的沙土,随便用锄銎拍打几下,或用脚跺几下,就是所谓的田埂了。不用黏土,那种**的黏土筑埂、夯底,那些沙地无异于笟篱;人敷衍土地,土地也会敷衍人。他们心里最明白。

于是,调集民工建设阳光水轮泵,修了一条长达4公里的渠道,绕过铁券山脚下,绕过半个村庄,绕过所谓的田地。3台水轮泵,日夜不歇地泵水,流过几经修补的渠道,到达渠尾,仅仅一次……阳光水轮泵,没有送来移李上山的光明。江西丰收牌拖拉机,也没有腾起改园造田的稻浪。

那一年,仅埔埕村砍掉的李园就有1000亩,每亩按35株计算,就有3.5万株;每株年产量按75公斤计算,至少损失李子2625吨。如果加上其他村庄同遭厄运的李树,那就更多了。到1971年底,全县李园降至10281亩,减少了4755亩。许多人的饭碗破了。

这是永泰农业史上的一桩憾事。后来,埔埕人又种了一些李树,而李树却赌气似的,年年开花不结果。

李子离开埔埕,已经很久,很久了。没有李子的日子是难熬的,一直熬到1983年秋天,终于有两三个人离开,像李苗一样远走他乡,去了马尾,登上轮船,沿着李干曾经走过的江河,摇李子似的颠簸到不知比李园要迷离多少的上海滩,叫卖香菇或木耳,在李树般茂密的水泥丛林里扎下根来,占领一席之地。几年后,除了老人和小孩,能跟去的都去了,汇聚大上海,像采摘李子那样挣钱……



“我曾经长久地凝视着一株开花的李树,贪婪地留恋其中的真理。”这是普鲁斯特的执着。

我也喜欢——对着一株开满花朵的李树,对着一颗裹着白纱巾似的熟透的李子,对着一粒红润而又满蕴沧桑纹理的李干,凝视,沉思……






    关注 云峰V世界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