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光 壳与灯
楼才是存在的坚实证据,那里面的人生,幻灭且易朽,浮沫一般无常。...
已经一动不动地,在落地窗前站了许久。随着天色变暗,对面大楼慢慢的,向自己的这座大楼移过来。
天光还亮的时候,它水泥的轮廓和平面,与今天铅灰的天空似乎融为一体,不能引起注意。等到夕阳下山,黑暗降临,它就像一头灰色的怪兽,从地面抬起了头,伸直了腰,利用黑暗的力量建构自己,并将自己从黑暗里突显了出来。也就是在那一刹那,稍微分神的一刻,目光从远方回到这座楼的时候,它已经变成一庞然巨物横亘目前,身上点点苍白和猩红、昏黄的眼睛,警惕地望向这边。
并且靠近。其位移太小以至于不易察觉,仿佛某种液压的机器在背后使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绝对水平地滑动。只有楼下小径边的凤凰木发现了威胁,它们畏惧地弯下了腰,发出尖叫。可叫声马上被马路上的车声淹没。
他在二十二楼的落地窗前站着,目视对方,为它在这一个时辰里发生的呆板而奇幻的变化所震慑,为它不顾一切的粗野而惊讶,为它在夜幕时分渐渐亮起灯来的温柔所着迷,也为它将要在深夜里一扇窗一扇窗地合上眼睛的样子而伤感。
它是人生庞大芜杂之迷宫式象征,体内藏有形容各异的单元组织,为各自拥有自主意识的自我幻觉所困扰。排水给水管道和燃气管道贯穿各个单元,同一台变电器输送电力为它们提供光明,然而火苗和灯火都是在不同时间燃起,水在不同时间倾泻而出,一切都不会同步的错觉保证了各个单元的貌似独立,却未曾醒悟到大家都同属同一组织,在一个钢筋水泥的结构里完成同一种笼统的人生而不自觉。
对面三十楼东面的单元封闭了它家的阳台,一件衣服也没有晾出来,这和二十七楼居中的单元形成鲜明对比,那个单元的阳台永远花枝招展,各色衣服和被单、毯子每天粉墨登场,晒衣服的老太太个子小小穿行其间就如矮人族穿行于布条森林。十八楼西面拐角的单元在卧房里装了个舞池用的球面灯,每晚九点过后天花板便下起了流星雨。十五楼一户从客厅到卧室用的都是苍白的白炽灯,且瓦数特高,远看就像一个傲娇的白眼,而十七楼另一户则用满室黄光给了它一个回眸。八楼望南一户的窗帘太薄,偶尔看得见动作剪影。二十三楼养着太多小孩,所有窗户都焊上密密麻麻的铁杆。七楼的一对夫妻会时不时在阳台一起抽烟。最顶上的三十六层没有一户人家居住,阳台栏杆都锈了,白天望过去就跟一个个空洞的眼眶似的。
它们就像不知道彼此存在。也确实当做彼此不存在。开灯关灯上床下床吃饭洗碗争吵冷战拉屎拉尿读书听音乐看电视剪指甲洗澡洗头发聊天发呆打麻将,复杂的动作后面是统一的时差,和雷同的生活。这一座建筑与其说是内里各个单元生物保护壳的外化,不如说它们彼此是寄居关系。但从更准确的意义上来说,楼才是存在的坚实证据,那里面的人生,幻灭且易朽,浮沫一般无常。
他点起了一根烟,继续在窗前站立着,眼看黑暗一遍遍冲洗过对面这楼,直到所有的灯光,像热水浴后张开的毛孔一样,在它伟岸的身体上张开。一个光明也虚幻的世界与面前的楼宇重叠在一起,那是自己屋内的灯光在外面黑暗里的反射。又一个恍惚,在收起又放出的遥望中,他依稀看见对面的二十二楼中,有一个人影,也正立在落地窗前,于模模糊糊的烟雾里,一动不动望向他。
黑 光
作曲:陈升
专辑:鸦片玫瑰(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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