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筆記 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

 

古典从来没有死去x0a优美的声音只会越传越远...

老师的下午茶
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感於物而动,故形於声
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
——司马迁《史记 · 乐书》




古琴曲 | 流水

冷冷热热,已是农历二月时分,白鹭又飞回了我家附近的小河。

大学时的古汉语老师突然让我去他家喝茶,已经快八十的老先生,大学时一直关照着我。通知我们的是他的女儿,说来有缘,他的女儿也是我的老师,我选修过一学期她的现代戏剧课。同去的都是老同学,在两位老师面前,谁敢瞎说八道?大家吃着师母做的点心,轻声细语,还没说起什么正经事,坐在藤椅里的老先生看上去似乎都快睡着了。当他睁开眼睛来时,大家不自觉地就收住了嘴。老先生看着我们一帮后生呵呵地笑着。君子之交淡如水,大约说的就是这样的聚会吧。

也许是老师的女儿告诉了老先生,我在写一些关于音乐的文章。他突然问我,读过
《史记 · 乐书》吗。虽然吓了一跳,不过幸好我还记得一点《乐书》中的文字,就象小时候老师课前点名我背书,我磕磕碰碰地背了一段。
然后,老师说:很好,很好,乐由心生!
在离开老师家时,老师的女儿对我说:老先生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微信公众号,但蛮喜欢我写的文章。希望我有空多写点中国经典音乐。我红着脸说:这个,我其实不太懂。




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在大学教过我的老师中,连我自己都奇怪,为何他给我的影响如此悠长,长得似乎已经失去了节奏。时间过去20多年,我都已人到中年,他家的布景却从来没有变过,那只加了软垫的老藤椅还在那。头发斑白的他仿佛是这个躁动的时代里稀有的存在。

老师叫我去喝茶,向来没有要紧事。离开老师家时,天色渐晚,夕阳中,深黛色的河水泛着微光,三两只白鹭飞起飞落,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明天还要上班,交稿,网上预定的唱片还没有到。朋友圈里,刷新着各种奇闻怪事,三千个段子,从特朗普到十里桃花,都仿佛成了时间之河上顺水飘来的杂物。我不知道那些优雅的白鹭,在混浊的河水中寻找什么。河水不舍昼夜,河边的老柳树上,二月的春风,已经悄悄地剪出了春天第一批嫩黄的细叶。



黄霑词曲 | 沧海一声笑

下午,同学说,我这么能背,应该去参加诗词大会。

那档节目我没看过,在我的脑子里,全是1990年春天,香港才子黄霑填词作曲的《沧海一声笑》,20多年前,老师对我说,他很喜欢这首歌,黄霑填的词,比他自己写的更优美。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可以唐诗宋词之后,再写点有味道的诗句。正如乐由心生,这些诗句你不用背,就会在你的心中歌唱,仿佛是从心灵中生长出来的。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
浮沉随浪记今朝
苍天笑,纷纷世上潮
谁负谁胜出天知晓
江山笑,烟雨遥
大浪淘尽红尘俗世知多少
清风笑,竟惹寂寥
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


鬼才黄霑与导演徐克算是知交好友,这支流行曲,是1990年,他应徐克之邀为电影《笑傲江湖》写的主题曲,黄霑后来回忆说,当时他写了六稿,挑剔的徐大导都不满意,无奈之中他随意翻阅古书《史记 · 乐书》,看到一句话,“大乐必易”。心想:对中国人而言,最“易”的莫过于中国传统的五声音阶(宫、商、角、徵、羽,即钢琴上的五个基本音阶)。

古书的易字,既是平易之易,也是变化之易,何不把传统的五声倒过来试试——羽、徵、角、商、宫,在钢琴上就是la、sol、mi、re、do,于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音乐主题,就玩一样的弹了出来,婉转动听。顺着这个音阶下行的主题,仿佛长江之水天上来,黄霑很快就写出了整条旋律。古筝、笛子与人声,以中国古乐经典的支声复调的技巧,交织成了这首《沧海一声笑》。

风吹幡动,是风动,是幡动?仁者心动
古典从来没有死去,优美的声音只会越传越远,有时,只是你我麻木的心灵,还没有感知到它的律动。在这一襟早春的晚照中,白鹭飞,
清风笑,人间寂寥,或许只欠一声春雷,我们就会从长久的沉睡中醒来。
都快惊蛰了,你的心动了吗?
黯然消魂者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况秦吴兮绝国,复燕赵兮千里
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踅起
——江淹《别赋》


曲:J. P.Ordway,词:李叔同

老照片 | 西冷桥苏小小之墓

1918年,刚过完农历的正月十五,潮湿阴冷的杭州西湖边游人稀少,一个雨天的午后,西湖白堤南岸飘来了一叶小舟,在小舟停泊的岸边,站立着一位僧人打扮的瘦弱男子和一位年轻女子,两人四目相对,静默无语。风雨中,飘来远处定慧寺依稀的钟声。

这位僧人打扮的男子就是中国著名的艺术家、佛教高僧弘一法师李叔同,那位年轻的女子则是他的日本妻子,这一年的正月初,尚未受戒的李叔同,已经在杭州定慧寺皈依了佛门。几个星期后,他的日本妻子,急忙从上海赶到杭州,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说丈夫不要弃她出家。看着眼前这位一起相守相爱了11年男人,因为长时间的断食修行,清瘦得象一枝竹竿,女人心中一定悲苦难当。那年,李叔同在《断食日志》中只轻描淡地提到了一句:福基来杭州,送来了一床棉被。

福基,是这位女子唯一留在李叔同故事中的唯一名字。我们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名,还是她中国名。十多年前,李叔同在日本学习油画,就租住在福基家,一次送饭时,李叔同问她,是否愿意为他做人体模特。不曾想,一句话却错点了十一年的情劫。



1918年,李叔同心意已决,那年九月,他正式在杭州灵隐寺受具足戒,法号弘一。而福基却不知所终,也许心灰意冷的她已经回国。拼却一生,却发现爱情与婚姻都成了梦幻泡影,还不如一床棉被。

当时,李叔同最著名的歌曲《送别》还没有发表。在妻子离开很久后的一个春天,这位著名的高僧,也许不经意地就想起了一首歌,一首人间的歌。那是1907年的旋律,他和福基新婚燕尔,福基下定决心要跟随这个男人到天涯海角。

当时,在日本正好流行一首叫《旅愁》的歌,这首歌是熊本县的艺人犬童球溪,依据美国一位作曲家J. P.Ordway的曲调改填的。这首歌在日本发表和流行的时间,正好就是1907年春天,但让李叔同印象深刻,并不仅仅因为好听,更不是那个年份有什么特别,或者只因为那是喜欢音乐的妻子曾经哼唱过的曲调。歌中唱道:
西风起,秋渐深,秋容动客心
独自惆怅叹飘零,寒光照孤影




曲:J. P.Ordway,词:犬童球溪

词虽凄婉,音乐却平静得如春日微风。大约在日本,人生如旅,孤寂如歌,就象春去秋来一般自然,并不算是很悲痛的事。其实,日本女孩为喜欢的男人做人体模特,也算不得什么伤风败俗的大事。那些撩动你心弦的声音,生离与死别,都是生命之歌的一部分。你爱了,恨了,别了,最后还是不如——忘了。

1927年,巨变中的中国到处一片乱哄哄。禅院里的清静,也安放不下弘一法师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他常去要好的弟子丰子恺家小住,为丰子恺的小画配诗。虽然身在空门,他那要命的风流之名,依然吸引着各方才女的投奔。他甚至不得不给一位强烈要求他还俗的文艺女青年写诗:
还君一钵无情泪
恨不相逢未剃时


多情的无情的你,相逢在何时,其实都没有分别。你是否还记得为你送饭的福基,是否还记得你画中羞涩的身体,是否还记得那人间的一床棉被。这个近乎无名的女子,只在几张李叔同日本学画时留下的素描中隐约可见。抛下了国恨家仇,舍弃了万丈红尘,如今的弘一法师,唯一记得就是这首他们新婚时流行的小曲。他依着隐约的记忆,重新为这首歌填上了中文歌词。并由他的弟子丰子恺发表在《中国民歌50首》中。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人生的苦旅是日本诗歌永恒的主题,执手送别则是中国人千古的情结。相比日本版《旅愁》的淡然,中国版的《送别》显然更加深情。



心为乐动,诗由情生,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一首在美国从来不曾流行过的曲子,却意外的在中国的诗词中重生。你也许还能从那动人的旋律与优美的诗句中,隐约听到那个遥远的春天,新叶刚刚发芽,催促着枝上最后一片枯叶,象一声叹息,安静地飘落在弘一法师澄明如镜的心湖之上。

别了,红尘!

春寒料峭吹酒醒,微冷。人生的送别,又怎会总是——别来无恙?
城南旧事
请不要为了那页已消逝的时光而惆怅
如果这就是成长
那么就让我们安之若素
——林海音《城南旧事》



林海 | 城南旧事组曲

1983年,我才12岁,看了那么多闪闪红星和战天斗地的电影之后,老导演吴贻弓根据女作家林海音的自传体小说《城南旧事》改编的同名电影上映,仿佛告诉我们:这个世界,还有诗与远方。片尾那长达五分钟的落叶特写,飘啊飘,不知为何却在我少年的心中留下了一片朦胧的忧伤。

那也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爱上了一部没有硝烟的文艺片,片中的主题曲就是李叔同填词的名曲《送别》,它是女主角英子读书时,学堂的毕业歌。

1983年,我和弟弟随父母,从度过了我童年的第二故乡武汉,乘轮船返回上海。当我挥别儿时的好友,我第一次真切地知道了送别的滋味。这部电影,这首歌,让还是少年的我,第一次试图去理解天涯海角的距离。



林海音和女儿们

电影上映时,原著的作者林海音人在中国台湾,白发苍苍,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这位生于日本大阪,上世纪初在北京城南胡同里长大的女孩。把自己所有的梦,都留在了一个再也回不去的远方。在小说的序言里,她深情写道: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时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林海 | 城南旧事组曲. 冬阳

后来一位叫作林海的福建晋江的音乐家,在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时创作了一组《城南旧事》的钢琴曲。据说在音乐学院读书时,林海不喜欢呆在琴房里练琴,没事就在北京胡同里溜达。去过许多次北京城南一带,那里是林海音小说发生的地方。那时,还是90年代初,北京还没有多少高楼大厦,古旧的胡同,依然象是一个陈旧的梦。我并不太了解这位与我几乎同龄的音乐人,不知道他有着怎样的故事,不过这张1995年他刚刚出道时发行的钢琴专辑,却是当代中国音乐中我极少珍爱的唱片。

整张专辑从《城南旧事》小说序言中提到的《冬阳》写起,最后以一首7分钟的《城南旧事变奏曲》结束,用水彩画一般温润的音色,晕染出如烟柳一般的往事。怪不得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77岁的林海音阿姨会为这张并不出名的专辑,特别写了一首叫《静静地听》的小诗:
静静的听,静静的思
回忆我的童年
忽见柳儿摇曳,柳絮飞扬
......
给我以一盏七月的莲花灯,提著它
我去踏冬月的雪,一步一个脚印,踏到明春
春天过了,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儿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请别向我送别,我已童年不再
我可以在这儿静静的听,静静的听
听到城南的的深夜
听到冬阳的早晨




林海 | 城南旧事组曲. 冬阳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你是等待从在烟雨的另一头归来的人儿,还是在送别轻如飞花的旧梦?

朋友经常抱怨,中国的音乐没有经典,但经典是什么?我猜,经典一定不是横七竖八地沉在杯底的茶叶,而是飘溢在清水中的茶香,在你的心灵还没从冬天的寒冷中苏醒之前,还是让我们静下心来,静静地听——美好的声音,在心田里发芽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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