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四季更替

 

很早之前,我就听说,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奶奶家有电视机。那段时间正流行“雪山飞狐”,晚上父...



很早之前,我就听说,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里只有奶奶家有电视机。那段时间正流行“雪山飞狐”,晚上父母亲满怀期待地摸黑去奶奶家看电视。结果,走到一半的时候,母亲从5米高的陡坡上摔了下去。

父亲竟然在一旁大声嚷嚷母亲“活该!谁让你要摸黑去奶奶家看电视!”

所幸,母亲拍拍屁股站起来,从旁边的小路走了回去。所幸,我竟然大难不死。但难免暗暗觉得惋惜,以我的天资,要是母亲当年不摔那么一下子,我会不会是一个绝顶聪明、绝顶厉害的人物?

我在家里的一间砖瓦房落地,由产婆接生。听说血腥气很重,哭声很弱,不过父亲却非常高兴。多年以后,当我识字,在他珍藏的笔记本扉页上看到“娇娇,生于8月22日,正值亚运会在北京点燃圣火”。

我出生时非常瘦弱,只有4斤多一点,像只大老鼠一样。母亲营养跟不上,没奶给我吃,米汁就成了我的主食。也多亏了这米汁,我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我,头发玄黄,身材细小,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多余的肉。还好,我眼睛特别大,隔壁王大妈给我起了个“洋娃娃”的外号。

春来日照暖
印象中,父母亲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每天总是吵吵闹闹。

有次吵闹时,我呆站在旁边观战,正准备找个角落躲避战祸,突然被情绪激动的母亲一把拉住推倒在地,背上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母亲一边大哭着,一边把切好的半箩筐猪草都倾倒在我身上,眼前一片漆黑。这无端卷入战火的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本能地哇哇大哭起来。没过一会儿,父亲着急地刨开猪草,把我从这恐惧中拯救出来。

闻讯而来的乡亲把战争中的父母亲拉开,一边劝慰母亲,一边讨伐父亲。我坐在一旁父亲怀里,支着脑袋,盯着母亲抽抽噎噎地控诉父亲的罪状:

“太懒了……一天到晚……什么活儿都不管。地里的菜我去种……喂猪的草我去割,家里的饭我来做……他个老人就一天到晚抱起他女儿喊幺儿乖幺儿乖,啥子都不做!”

我抬起头看了看父亲,他沉默地把我搂了搂。

我忘记是怎么离开那昏黄灯光笼罩的屋子的了。我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哪来的勇气,赤脚踏进冰冷漆黑的夜幕。一边狂奔一边哭泣的声音惊醒了路边浅眠的野花,惊起林中的黑鸟。我要去寻找父母亲。

奔至奶奶家,奶奶心疼地给我洗净双脚,让我上床睡觉,但没有看到父母亲的失望团团将我笼罩,我才不要睡觉。挣脱奶奶的怀抱,我又往家里飞奔,惊醒了隔壁的叔叔。叔叔给我洗净双脚半是恐吓半是哄,要我待在屋子里。我无法挣脱,只能不停哭泣。

不知过了多久,家门口传来父母亲的声音。他们终于回家了,他们终于将我接回了家。父亲边走边说“半夜下雨,我和你妈怕养蚕温度不够高,去蚕房升温照看去了,你怎么跑出来啦……”

我迷迷糊糊地想,哦,下雨了。
入夏蝉鸣欢
一年四季,一天中我最喜欢的时间是早晨。无论哪一个季节,早上的空气总是清冷的、干净的,像没有被人触摸过的青李,一层白白的霜。

所有季节的早晨中,我更喜欢的是初夏的早晨。露珠晶莹、草木繁荣,一切都显得那么蓬勃。

在这样一个蓬勃的早晨,我去到地里掰了好几个大玉米棒子回家。旋即背上背篓出门去割鱼草,走过几个山丘,见到几种野花,采了几颗野果。等到回家时,已是日上三竿,单衣早被汗水浸湿。

刚走到坝子,还没进屋,一阵熟玉米的香甜飘来。拂过额头的汗,轻拭手中的镰刀,跌进背上的背篓。心中的愉悦不停膨胀,越过山丘,淌过河流,像是要爆炸,弥漫在整个世界。

初夏的中午吃过午饭是不必立即出门干活的,因着暑气大,父母亲都会在家休息。对于我来说,没有人造的精巧玩具,大自然现成的乐趣可少不了。蝉鸣之时,蹑手蹑脚地猫近鸣蝉背后,迅疾出手,捉住。兴高采烈地带回家,父亲会找一条结实的绳子,绑在知了身体上,我就可以放飞自动风筝了。当然,也会尝试做一个严肃的科学家,拿着知了上下翻看,左右戳戳,希望找到知了的发声部位,看到知了的嘴。

知了研究厌烦了之后,父亲有时也会陪我玩牌。我们玩一种叫“J一块”的扑克游戏,只要有重复的牌出现,赢家就可以将所有的牌收走。很奇怪,尽管我很认真地盯着手中的牌,但往往会输,父亲却会抿着嘴乐。

暑气鼎盛的时候,便是收获稻谷之时了。家里的水田都处于丘陵地带,无法展开大型机械作业。父母亲都趁着天蒙蒙亮时的凉意,去往田地里收割稻谷,我便留守在家中做好早餐等待辛劳的父母亲归家。待到日头开始毒辣的时候,生火煮上一锅薄荷水,放进井水冰镇,然后送到地里。

收回来的稻谷必须在毒辣的日光中充分曝晒。乡下的家禽多,这个时候也是它们最开心的,虽然只是开启游击战模式。奈何我双拳难敌多只鸡,常常从东头跑到西头,来回赶走偷食贼,忙得我满头汗。
秋实经霜红
小时候家里穷,偏偏又生了一张贪吃的嘴:迎春时节的刺莓、初夏的桑葚、秋天的柑橘柚子、经霜的甘蔗,单是看那么一眼,都忍不住口水直流。春夏的口粮还好,毕竟都是野生的,或并非特意栽种的果实,大人们都不在意,我可以自由地漫山遍野地觅食。直到现在,母亲都还经常忆起“小时候家门口有一片刚嫁接过的桑树林子,那林子长得极好,葱葱郁郁的。你一个人常常玩着玩着就不见了人影,我急得在门口喊你,半天你才从桑树林里应我一声。不声不响地,像只放养觅食的小鸡一样。”

秋冬时节能吃的东西就不好找啦,柑橘柚子甘蔗都是别人家特意栽种的,看管得非常严格,一般还有大黑狗巡逻,轻易接近不得。

终于等到主人收完柚子,撤走了巡逻黑狗,我跑过去一看,嘿!果然有一两个他们不要了的小柚子。旋即叫上二狗娃子放风,翻身上树,轻揽入怀,匆忙跑远。

为了神不知鬼不觉地吃掉这柚子,我们逃到后院一片树林旁的水泥板上,便于隐藏也比较干净。二狗娃子用力剥开丑陋的柚子皮,细小白嫩的柚子肉露了出来。我赶紧抢先品尝:一股酸涩的味道直冲上脑,一阵幸福愉悦也直达心田。

或许是上天觉得我偷了别人遗弃的柚子,干尽坏事,所以要让我在快乐的快飞起来时,当头一击。我往后一仰,脑袋磕在了水泥板的棱角上,血开始往外渗。二狗娃子吓坏了,没命地往父亲干活的地里跑。

听说父亲扔下手里的锄头,狂奔过来把已经“睡着”的我送进医院。我已经不记得痛或者是不痛了,只记得醒了之后特想吃西瓜。
冬雪热闹长
冬天的早上实在是冷,特别是在没有暖气的长江流域,时刻忍受着湿冷空气的魔法攻击,仿佛骨髓都变成了冰棒。

这样的天气,本来我是不忍心起床的,奈何人有三急,已经到了不得不立即解决的地步了。飞奔去楼下的厕所实在是太远,干脆到二楼阳台解决。

伴随着一阵畅快,突然听见父亲的笑骂声从楼下传来。

“劳资一大早晨在给你娃剖鲫鱼,做鲫鱼汤,你起床尿尿,还尿到我肩上……哈哈……哈哈哈……”

与室内温暖的北方、室外温暖的南方相比,长江流域的冬天是自带九阴冻骨掌属性的。凛冽的空气自飘荡着白雾的地方裹挟着风呼啸而来,草木上晶莹的露珠挂了一天也不曾蒸发回归云朵,自闭的太阳也始终不肯拨开云雾与世间的人类说一句话。

入夜后,灯光如豆,轻幽的橘色仿佛被这湿冷的空气围困,找不到出口,混沌不堪。小雨如丝,开始发出沙沙的声响,远处高岗渺茫的狗叫声传来,乡村愈发沉静了。

我开始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刀面拍在桌面的piapia声伴随着父亲的吼叫声传进细雨烟雾中,努力穿透着糯湿的黑夜里。

“会不会数手指头,掰着你的手指头数数,100到底是3位还是两位数?!”“手指头都不会数,我给你把手指头剁掉!”

这样的恐吓并没有带来正向的作用,惊恐交加之下,脑袋里浮现的并不是答案,而是白茫茫大雾一片,看不清来时的路,看不见眼前的人。

在这冻得人瑟瑟发抖的寒冬,终于隐隐透着欢乐,透着喜庆——春节快要到来了。阖家团圆这种意义对于我来说,未免叙事宏大了些,难以理解了些。只隐约觉得春节人多,热闹,好玩,还有很多好吃的,外加新春压岁钱加持,一切都让人那么兴奋。

我家族大,人多,一般从年二十六就开始一家家轮流吃团年饭,等到年三十和初一的时候再集中去奶奶家。

叔叔伯伯们都很厉害,陆续走出了村子,走向了村外更广阔的天地。春节的时候大家聚在一起就有很多机会可以看到新鲜的东西,这是一件让我们全家都为之骄傲的事情。父亲也可以将全新的嘉玲摩托车骑到坝子上跑圈,一圈又一圈,载着我的骄傲,兴奋又庄重地向围观的二狗娃子、小森姐姐挥手致意。

这一年,大伯带了相机回来。所有人都喜笑颜开,争相在相机前留下自己的倩影。

对于这样的一件洋气物件儿,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仿佛真的如同老年间民间传说,这东西摄人魂魄。因着害怕,便拒绝拍照。

父亲极其恼怒,打破了欢乐祥和的气氛,把我带去一旁整治。“你拍不拍照?这有什么好怕的,简丢死人了!哭,你再哭,再哭我把你丢进粪坑。”我惊恐地望了望脚下的粪坑,拼命地想忍住哭泣,但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哭声越来越大。

奶奶走了进来,递了个橙子给我,于是那时的时光便定格在了我抱着橙子大哭。旁边的弟弟妹妹都欢欢喜喜地送花、玩闹,只余我一个人抱着橙子大哭。

四季更替如常,酸甜苦辣皆有,每每想起这些陈旧琐事,就像心中的一片自留地,暖暖地轻轻地在四肢游走。感恩赐予我生命的父亲母亲,感恩赐予我生活的自然。愿,所有人一生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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