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火

 

当年,烧窑的松材取自当地山野,一窑或耗松材十车,故一兔毫建盏甚稀有难得,何况更珍稀的油滴斑或者鹧鸪斑,甚至是万中无一的天目曜变斑。...







公元1046年秋末,从福州至闽北崇安的弯曲山道上,刚刚接任福建转运使的蔡襄蔡君谟正兴致盎然地赶路着,此行,他的目的地就是武夷山溪边的茶苑。

秋茶正兴,而年末的岁贡团茶尚未有着落。建溪水在秋末进入枯水期,溪岸边的蒹葭长得极为茂盛并且夸张。窄仅容一车之辙的山道上,被兴奋和秋阳重复煎烘着的蔡襄满头汗津,涔涔然,而车外的秋风,似乎并无意与这位大书法家和茶博士攀谈。



于是一路寂寂然,只闻见车毂碾轧过黄泥土路的吱哑声,以及远在数十丈外溪边风吹起的蒹葭的声响外,就是蔡君谟心不在焉的东张西望的撩竹帘声和翻书声。他的身边携着一只巨大的箧笥,里头装着他的几样宝贝:茶盏、风炉、石铫、银碾子和细罗筛等。这是准备验收贡茶用的茶器。那茶盏如乌金罩体,一些类似兔毫的釉变图案清晰呈现,有似布满油滴斑的皂金钵,而偶有似满天星斗的天目曜变盏。

建盏呈圆斗形,像山里人的锥笠翻转,这些茶盏产自建州建安县水吉后井、池中村一带的建窑工坊。闽北茶人素有斗茶风俗,每年秋茶成,各据茶烹煎为汁,盛于建盏中,互相品评茶之优劣。白毫末的秋茶汤微微漾着水汽,清香扑鼻。那汤色如琥珀,味如石蜜,香如兰桂。而茶人制贡茶,仿龙凤形压成团饼状,凡十饼为八斤,大小如秋月形,色暗赤至深褐,密理如楠木之腠纹,仿佛金紫之色(茶梗压形有光),此物色形之胜,几同天成之玉石。



蔡君谟善辩茶,曾述《茶录》一书,茶之产地、品质及制工之异,饮法之异,水质之异、茶器之异均详录析。以为武夷茶焦黑似铁,而味沉似蜜,实是大道之异献。当时的宋朝廷热衷于道教的弘兴,对玄牝之色情有独衷,建盏以纯湛黑釉加上星星点点的奇异窑变斑而大大激发了皇帝和大臣们的兴趣和喜好,蔡襄在《茶录》里不失时机地称赞了此茶具:“茶色白,宜黑盏。建安所造者绀黑,纹如兔毫。其坯微厚,熁之久热难冷,最为要用。出他处者,或薄或色紫,皆不及也。其青白盏,斗试家自不用。”

作为龙凤团饼茶的原料是闽北的大白茶种,叶形修长,耐低温和瘠薄土壤,茶叶制成团饼的时候,需要蒸压,寻常茶叶在干燥的时候容易脆断,因此不易成形,而独大白茶足以当之。大白茶的汤色稍浅淡,微金黄或者至琥珀色,在黑色的建盏中微微泛着琥珀光芒,加上底釉的反光,汤色愈加浓艳光鲜。

建盏实为陶器而非瓷器,故坯形厚沉,因此地陶泥含铁量高,烧制过程中,坯体呈现灰黑至深灰色,坚硬似铁,扣之作金铁鸣,并且茶盏壁厚,利于保温。外挂的釉为石灰釉,即寻常陶器釉,只是因为此地石灰也含高含量的铁和锰,故在烧制过程中,形成结晶斑,为氧化铁和氧化锰矿物成分在高温下与釉料发生化学反应,铁锈斑和锰锈斑即为所见的兔毫、油滴、和天目曜变,只是这是一种随机的现象,不是整窑都会出现此神异窑变斑,故百千不可得一,以为珍异,极名贵,一盏或直十万缗,寻常百姓不得见之。



建安水吉(现建阳区水吉镇)建窑产此盏。建窑沿用浙窑的龙窑形制,龙窑从窑头到窑尾的焰温差异甚大,当年,烧窑的松材取自当地山野,一窑或耗松材十车,故一兔毫建盏甚稀有难得,何况更珍稀的油滴斑或者鹧鸪斑,甚至是万中无一的天目曜变斑。这些珍奇的窑变建盏民间是不可能使用的,甚至是官家也不得用,全归皇帝老儿独享。

宋徽宗时,宫廷的御用茶盏就是兔毫建盏,王公贵戚或偶得一二。蔡襄深识此物不易,他为皇帝老儿一提此物,从此,建窑的珍异茶盏,全都识以“御进”“以贡”字样,民间谁还敢摸一下?当地斗茶的建盏当然没有兔毫或者油滴斑了,寻常的建盏就是茶师们的法宝。武夷茶乡素以斗茶以决茶之上下品质。斗茶习俗几乎成为一种最为重要的节日,关乎茶师的荣誉,各自以最为拿手的茶供众人品赏挑剔。蔡君谟作为一省之长官,来验收贡茶,岂能用寻常茶盏?他自有一套与宫廷一致的茶具,先自品之,偶觉其鲜美灵异,择其佳者以进,皇帝当然不知道这一切,以为武夷山溪边遍生好茶,什么茶都好,事实上,好茶可遇不可求,与制作建盏相似,全凭茶师手下工夫,稍有差池,即失之霄渊。



他带来的那一套茶具,在武夷茶人进贡的众茶间逐一品试,先由茶师自决,再者,君谟自决之。这位品茶大师以他独特的味觉和眼量,择一精制团饼,作为当年贡茶之样榜。在当年的崇安县衙(现为武夷山市),秋风飒飒吹拂起满院的桂香,闽北的秋色渐渐浓重,庭院里摆着十数只风炉,侍者在起劲地扇火烧水。铫里的泉水汲自山间石隙,谓石乳。此地泉甚丰,赤壤丹崖间,短树轻松间,散漫长着一些茶树,各各青郁可人,雾气在晨昏沆瀣其间,而石隙多出清泉,冽而甘美异常,而煎茶得此泉,茶益发其妙味,颜色益鲜活。故茶得其泉而活,非其水而失趣。

蔡襄向来讲究茶与泉的搭配,而东京汴梁无此水,来自洛阳伊阙的贡水,恰与这山间石乳相仿佛。煎茶之水,烧法也是有讲究的,水开时,先出鱼眼,后现莲子,最后大沸,为莲花开,砰然若奔马流矢,金戈交击。而泉大沸,则泉死,当在莲子开时止火,抑其气,否则气散水死,茶味逊色甚多。大白茶在经过研磨后,成为一撮粉末,在建盏中滋溢,微泡起,用玉刀拂去茶沫,汤面微蕴乳色气,茶香袅袅而起。



《茶录》里这样评茶汤及泡制法差异:“茶少汤多,则云脚散;汤少茶多,则粥面聚。钞茶一钱七,先注汤调令极匀,又添注入环回击拂。汤上盏可四分则止,视其面色鲜白,着盏无水痕为绝佳。建安斗试,以水痕先者为负,耐久者为胜,故较胜负之说,曰:‘相去一水两水’”。北宋陶谷《清异录》里称:“近世有下汤运匕,铁观音茶别施妙诀,而使汤纹水脉成物象者,禽兽虫鱼花之属,纤巧如画,但须臾就散灭,此茶之变也。”

当时冲泡茶末竟然能够如此出神入化,以至变幻诸多形象,堪称异录。建盏釉黑如漆,反光甚明,斗茶时,当晴日正午,日光映盏,入茶汤中,反射出的那种汤光盈动变化,莫可名状,或真有神异功夫者,善识光与汤,盏与汤的变化,而幻化诸般形态?这是斗茶的一个插曲,算是茶余之资,亦足以骇人。



建安水吉,山势低缓,偶有峻岭,侪于西北或东南,近于崇安县,一路是赤壤丹岩,水吉诸窑依山而筑,龙回曲折,窑劵直抵山腰,而松柯繁密,掩其上,窑工们日抟泥作坯,夜施釉复晾,那种赤红色的胎器施以釉后,半身粉白,圈足留白未施釉,烧成,釉流成滴,于盏足汇聚。兔毫盏的流纹,不仅是靠烧成的焰火促成的,也与工匠施釉的手法有关,有秘传窑匠云以水獭之尾为刷,反复涂刷,沿盏中心向外沿均匀涂刷,只是施釉法仅是前提,并不是必成之因。

后来又出油滴斑,分金油滴与银油滴,那就是在釉料里做文章了,是秘法的配方,外人不得而知。同样,配方只提供一种可能,最后成与不成,都看运气了。窑中成品,依然千无成一,可见此盏甚不易制,因此日本人特别喜爱建盏窑变,以为国宝。因为非人力所能为,故有些神秘主义,偶然而得,至为神秘。

曾巩牧福州,途经建州,曾经盘桓多日,欲寻找一些兔毫盏或者鹧鸪斑(油滴斑),结果一无所获,仅得数釉色纯黑者,携至福州,珍视甚,后与陈师道善,偶出示之,师道要他赠一对茶盏,曾巩惜而不与,弄得陈师道耿耿于怀,后来书信中,依然念念不忘曾巩的吝啬。而其弟曾布后来仕途显达,曾经在天子处见兔毫盏,皇帝特恩,以此盏待之,让曾布受宠若惊,于是要福建转运使在进贡名录之外,另行附送数十器,这后来竟然成为他的一项罪名。

可见建盏之魅力,久浸大宋朝廷上下之心,上上下下都以拥一建盏为殊荣。连苏东坡在诗中都要特地提及兔毫二字,似乎那是士大夫们的高标配,有如神器。真真假假的一齐起哄,其实,兔毫之盏,不可能流向士大夫流。而稍次稍近者,或有之,已经是难得的奇珍了。北宋末,天目僧人已经拥有曜变建盏,或彼时,此物已丰,民间仿者众之故。

武夷山下梅村,是南方茶马古道的起点,自明季起,至清末,武夷山的红茶和岩茶源源不断地从此村溯溪而北上,几经辗转,直达外蒙之恰克图,再运至俄罗斯。随武夷山茶叶出口的也有建盏,故世上以建盏为武夷茶的标准器具,堪称天作之合。那时候,晋商源源而来,水路舟楫连枢,崇安的溪山之间,雾气氤氲的溪水上,运茶的船工一声声吆喝,仿佛是诗经里跌落的歌声。

那浑沌的雾气里,杯盏的神秘已经化为一注浓浓而热热的茶汤,随时倾入异乡人的喉咙,唤起他内心里的一丝甜蜜

编辑:鹧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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