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湖往事（八）

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茅沟兔儿赶鹞鹰！...

（八）

很多年以后水生回忆起家乡最美丽的时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画面总是雨后倒映在湖面上的西塞山！

整个天空如被肥皂水洗过一样澄澈见底，白纱般的云朵飘绕在湖对面的群山上。且不管那色彩斑斓挂在半空中的虹桥，也不必管湖边岸上被雨水冲刷后宛如凝碧的草丛，单单只消痴望着湖对面西塞山及群山的倒影，水生就可以呆呆地坐上半天。

水生一直觉得自己后来会迷恋美术迷恋轻音乐，迷恋一切浅浅淡淡的色彩，以及一切轻轻缓缓的声音，一定是那片从小就散发着神秘气息的群山倒影熏染的结果。想来小时候，每个夏季雨后初晴的时刻，水生都会搬上小凳子，拿起鱼竿来到门前的池塘堤岸上静静地坐下。

这时，其余的孩子往往也会来钓鱼，但是大家不会像水生一样去堤坝上，而是会挤在村头的排水沟出水口两边。雨虽然停了，但是全村的两条排水沟却正洪水滔滔地往湖里排水。这时候上水的鱼儿饿了找食吃的鱼儿都会聚在排水口。甚至有些急性子的鲤鱼会逆着水头跳出水面，然后重重地跌落回水里，“哇呀”，一声惊呼，无数根竹竿拽着鱼线齐刷刷地抛向鲤鱼落水处。有时几根鱼线缠在一起，一阵喧闹不可避免。有时候一条大鲤鱼同时吃进两颗鱼钩，又一阵更高声的喧哗会持续更长时间！

水生最不喜欢的就是于这片雨后的宁静虚空里，去掺和那一阵阵的喧闹，尽管哪里的鱼儿此刻的确比堤岸边要多得多！

这时的这条堤岸是多么神奇的所在啊：头上的天空是湛蓝湛蓝的，像仰视一片无比温顺的蓝色沙漠；脚下的湖面如镜般光洁，湖水却是深蓝深蓝的，此时你不能凝视湖水，它有着神奇的魔力，似乎会拽着你的目光你的思绪以及你的身体深深地沉陷进去。有时候你还能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一个看着眼熟却一无所知的自己在一平如镜的湖面下，默默地与自己对视！正当头晕目眩眼光无处躲藏的时候，这条堤岸边嶙峋错落的大大小小的石头总能把心思和眼光一起带回现实。

也就是从那些时刻开始，水生发觉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他总是喜欢静静地坐着看湖对面：此刻西塞山的倒影与平日不同，它的青黑色的巍峨倒影比平时庞大得多，几乎要占据整个湖面。连山上的高大树木的轮廓都棵棵清晰地倒影出来，水生认得那些影廓疏离的是枫树，羽状整齐的是松柏，而一团雾影若隐若现的一定是杨柳。

这时最美丽的是缥缈的云带，它们总是从西塞山的背面袅袅升起来，慢慢绕过山头，然后再顺着山脊缓缓地溜下来。可是它们绝不垂到山脚，最后总是在山腰间停住，然后再顺着山腰横向徘徊，再顺着另一边的山脊缓缓上升，与山顶下垂的云头汇合。有时候，它们会在以西塞山的黛青色为背景，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登仙图案，白云的纹路细腻狭窄，线条柔美而多变，最下层的云纹线条平直，弯角处角度圆润，每一笔每一划，每一处转角，每一丝流动，都恰到好处。水生后来专心学美术时看过无数水墨山水，可是奇怪的是他从来没有见过一幅那样的山间流云。难道此景只有这里有，别处人间皆不闻么？

西塞山后面是一大片的群山，“那片群山后面到底是哪里呢？那片山后有什么？会是另一个大湖吗？”同样的问题，水生问过许多人，可是得到的很少有相同的答案。

“那山就叫东方山，山后面就是大冶县，住着蛮化的大冶坨，他们不会种地，也不会打鱼，只会打猎烧山！”这是爷爷的回答。水生的爷爷曾经被国民党军队抓过壮丁，部队在江西鄱阳湖边打了一场大仗，死伤无数。水生爷爷跟同村的另外一个人泅水到鄱阳湖的另一边，偷偷跑了回来。爷爷是见过世面的，而且又读过私塾，是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会计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水生对爷爷的答案最深信。“三十夜的火，十五的灯，茅沟兔儿赶鹞鹰”，据说这句谚语说的就是大冶坨的生活，况且水生每年冬天都看见对面山上的山火总要烧上好几天，映红了半边天空和满湖湖水。

“那山是栅子山，满山的栅子树和怪石头。山后是大冶湖，大冶湖可比这策湖还要大上好几倍呢！”父亲的回答总是这样的，“西塞山是宝山，小时候我经常跟你大伯二伯划着船到西塞山去捡柴，把船湾在山脚下，爬上半山腰，小半天工夫就能砍一船的硬柴。关键是山上还有好多野果子，每次都能吃个大饱回来。”

“那么不多摘些回来给大家吃呢？不是说你们小时候经常饿得要死，冬天的半夜偷偷去湖里踩藕吃？”听了很多遍，但是每次听到父亲提起西塞山的野果子，水生就满嘴生津，直咽吐沫。

“那西塞山上怎么能久呆？满山茂密的树木和丛林，什么野兽都有的！解放前一群财狼从西塞山灯塔那儿下水，横渡长江，越过散花洲，直接上了三角山。大家都门户紧闭，连门都不敢出的！”这事情我怀疑是真的，因为摆渡的聋子张爹和龙船老把式胡老三都曾提到过这件事情。

答案越多，水生对湖对面那片蒙着轻纱的山影越加好奇，越加充满向往了！每次雨后的持竿垂钓，都会激发他的想象，都会加深他的思索。这片美丽的倒影以及那片神奇的山影，曾造就了他多少次翻山越岭的幻想跋涉，曾滋润了多少回他笔下的灵动文章。